麵攤裡人不多,除了陸錚主仆,隻有兩個趕夜路的腳夫在埋頭吃麵。
氣氛有些凝滯。老胡不敢靠近,隻遠遠地守著爐火,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豎起來。
胡同口傳來一陣壓抑的爭吵聲。是兩個穿著破舊號衣、像是哪個衙門底層差役的人。
“…他媽的!上頭一張嘴,下麵跑斷腿!清丈?清個屁!李家莊那幫土財主,養的護院比咱們縣衙的捕快都多!
昨天老張帶人去量地,直接被幾十條惡狗攆出來了!這活兒沒法乾了!”
“沒法乾也得乾!洪總督在西北砍流寇的腦袋跟砍瓜切菜似的,咱們這兒要是清丈不出個名堂,信不信陸閻王把咱們當釘子給拔了?!
你沒聽說通州車營那事兒?幾個偷工減料的匠頭和管事的,現在還在北鎮撫司地牢裡嚎著呢!”
“陸閻王…唉!這火耗歸公,斷了多少人的財路?咱們這點辛苦錢,連頓像樣的酒都喝不起了!再這麼下去…”
“閉嘴吧你!嫌命長啊!趕緊吃完,還得去下一家催繳積欠呢!
王寡婦那點地,今年遭了雹子,顆粒無收,可上麵定的數兒一個子兒不能少…這叫什麼事兒!”
兩人罵罵咧咧地走進來,要了兩碗麵,聲音壓得更低,但那股怨氣和無奈,還是絲絲縷縷地飄進了老胡的耳朵,也飄到了最裡麵那張桌子。
陸錚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完全沒聽到。他安靜地吃完最後一口麵,連湯都喝儘了。放下碗,依舊是幾枚銅錢,不多不少。
他站起身,目光似乎無意間掃過那兩個唉聲歎氣的差役,又掠過爐火旁佝僂著背、滿眼憂慮的老胡,最後落在門外細密的飛雪和胡同深處無邊的黑暗裡。那目光深不見底,如同寒潭。
沒有言語,他轉身離去,黑袍融入風雪,消失不見。桌上,隻留下一個乾乾淨淨的空碗,和幾枚冰冷的銅錢。
老胡默默走過去,收起碗和錢。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銅板,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望向陸錚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那兩個愁眉苦臉的差役,再看看門外風雪中隱約可見的流民蜷縮的身影。
他忽然明白了。那位高高在上、手握生殺大權的陸督公,他吃的清湯麵,和自己吃的,和那兩個差役吃的,和牆角流民乞求的麵湯,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
都是在這艱難世道裡,掙紮著想要活下去的一口食糧。隻是,督公碗裡的“艱難”,是這整個搖搖欲墜的帝國,是遼東的烽煙、西北的流寇、朝堂的傾軋、地方的反撲,是千千萬萬如螻蟻般掙紮的百姓的生計…那碗清湯麵,如何能不重逾千斤?如何能不冰冷入骨?
老胡歎了口氣,往爐膛裡添了把柴。火焰跳躍著,試圖驅散深秋的寒意,卻也隻能照亮麵攤這方寸之地。
爐火之外,是京師深沉的夜,是帝國無邊的風雪,是無數像老胡、像那兩個差役、像風雪中流民一樣,在政策變幻與戰火餘燼中,茫然前行的渺小身影。
……
京城的寒風依舊刺骨。胡記麵攤的油布棚子被風吹得呼啦啦作響,棚角還掛著冰溜子。
爐火燒得旺,大鍋裡的骨頭湯翻滾著濃鬱的白氣,成了這條蕭瑟胡同裡唯一溫暖的光源。
生意比之前更冷清了。糧價非但沒落,開春竟又漲了三成!
老胡的麵價實在撐不住,漲了兩文,立刻嚇跑了不少老主顧。
巡城的老趙來得也少了,聽說兵馬司的餉銀又拖欠了兩個月,當差的都蔫頭耷腦,哪還有閒錢吃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