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一隊工部的匠人正在修複一段被踩塌的溝沿,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充滿了生氣。更遠處,隱約可見新官倉高大的輪廓正在搭建。
老胡看著這一切,心裡暖烘烘的。他想起了幾天前在麵攤見到的那位卸下麵具、務實沉穩的陸大人。
閣老們在高牆深宮中議定的方略,正通過一道道旨意、一項項工程、一筆筆工錢,如同春風化雨般,實實在在地滋潤著這片飽受創傷的土地和其上掙紮求生的百姓。
“翠兒娘!”老胡回到攤前,一邊下麵,一邊對幫忙的胡嬸說,“周家那後生,不是在通州漕船上嗎?聽說朝廷派了兵新編車營)去護衛漕糧,這下更安穩了!等秋後翠兒過門,咱也踏實!”
胡嬸笑著點頭,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帝國的黃昏雖未過去,但在這廟堂務實決策與市井辛勤勞作的交織中。
在這艱難卻充滿希望的恢複期裡,京師這座偉大的城市,正頑強地挺直脊梁,努力撫平傷痕,向著一個雖然依舊艱難、卻能看到絲絲光亮的未來,蹣跚前行。
陸錚那道眉骨上的疤痕,在陽光映照下,仿佛也成了這複蘇時代一個沉默而堅定的注腳。
……
京師,城北,棉花胡同,陸宅。
這座宅院是陸錚辦事得力,用皇帝賞賜金銀所買。位置不算頂好,但勝在清靜,三進的大宅院。
離皇城和北鎮撫司都不算太遠。宅子不算奢華,青磚灰瓦,門楣低調,門前的石獅子也遠不如勳貴府邸的氣派,透著一種內斂的冷肅。
幾日前,陸錚的親衛才從真定府,將蘇婉清和管家陸福接了過來。
對於常年如同孤狼般遊走在權力與黑暗邊緣的陸錚而言,這“家”的概念,既陌生又帶著一絲久違的牽絆。
正房內,炭盆燒得正旺,驅散了初春傍晚的寒意。
蘇婉清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手裡拿著一卷書,卻並未細看,目光不時飄向窗外漸沉的暮色。
她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容顏清麗,眉眼間帶著溫婉,氣質卻沉靜如水,透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淡然與堅韌。
一身素雅的湖藍色襖裙,發髻簡單,隻簪了一支白玉簪子。這便是陸錚的妻子,一個能讓“陸閻王”心有所係、親自安排接來京城的女子。
“夫人,您看這樣布置可好?”老管家陸福,一個年約五十、麵容忠厚卻眼神精明的乾瘦老者,正指揮著兩個剛買來的小丫鬟擺放著博古架上的幾件瓷器。
陸福是陸家的老仆,看著陸錚長大,忠心耿耿,是少數幾個能讓陸錚完全信任的人。
“福伯安排便是。”蘇婉清收回目光,聲音溫和平靜,“夫君事務繁忙,家中瑣事,不必擾他。”
蘇婉清看著屋內簡潔卻雅致的陳設,檀木桌椅,素色帳幔,牆上隻懸著一幅蒼勁的“靜”字,再無多餘裝飾。
這與她想象中權傾朝野的錦衣衛督公府邸相去甚遠,倒更像個清貧文士的書齋。這很符合陸錚的性子。
“夫人放心,老奴省得。”陸福躬身應道,眼中滿是心疼,“隻是…少爺這些年,太不容易了。如今您來了,這宅子才算有了點人氣。”
他深知陸錚的處境,高處不勝寒,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夫人能來,至少能讓老爺緊繃的弦,偶爾能鬆上一鬆。
正說著,外院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和甲胄摩擦聲,隨即是陸錚親衛低沉的稟報和告退聲。蘇婉清立刻放下書卷,起身迎到門口。
陸錚的身影出現在內院月洞門下。他已換下白日裡那身便於行動的玄色勁裝,穿著一件家常的深青色直裰,外罩一件同色薄絨披風。
卸去了官場上的冷厲鋒芒,眉宇間是難以掩飾的疲憊,那道眉骨至顴骨的淺疤在廊下燈籠的光暈裡,顯得格外清晰。
“夫君回來了。”蘇婉清上前,自然地接過他解下的披風,觸手微涼。她敏銳地察覺到陸錚眉宇間那絲揮之不去的凝重,以及…一絲極其細微的、因牽動舊傷左臂)而蹙起的眉頭。
“嗯。”陸錚應了一聲,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他走進屋內,炭火的暖意撲麵而來,目光掃過屋內,看到陸福和丫鬟們恭敬地行禮退下,最後落在妻子溫婉的臉上,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暖意。“家裡…都安頓好了?”
“都好了,福伯很得力。”蘇婉清引他坐下,親自斟了一杯溫熱的參茶遞過去,“你臉色不好,可是遼東…?”她雖在深宅,但並非不諳世事。陸錚的身份,注定了他背負的是整個帝國的陰霾。
陸錚接過茶盞,指尖溫熱,驅散了些許寒意。他搖搖頭:“遼東暫時無虞。是朝裡的事。”他言簡意賅,並未深說。有些東西,知道得越少,對她越安全。“今日閣議,定了京畿和北直隸的恢複方略。工賑、免賦、墾荒…千頭萬緒。”
他喝了一口參茶,目光落在牆上那個“靜”字上,緩緩道:“畢自嚴戶部尚書)為錢糧愁白了頭,李閣老首輔李標)和錢閣老次輔錢龍錫)為推行新政殫精竭慮,工部南尚書南居益)盯著各處工程…都不容易。”
陸錚頓了頓,語氣轉冷,“但也有人,隻想趁著這恢複之機,上下其手,中飽私囊。工部的料,戶部的款,墾荒的地…都有人盯著。”
蘇婉清安靜地聽著,沒有插話,隻是拿起手邊的熱毛巾,輕輕敷在陸錚不自覺按著左臂舊傷的位置。溫熱的觸感讓陸錚緊繃的肌肉稍稍放鬆。
“福伯。”陸錚喚道。
“老爺。”陸福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口。
“外院值房,留兩人輪值即可。其他人,都撤到胡同口的暗哨去。”陸錚吩咐,這是對家人安全的謹慎安排。“另外,讓廚房備些清淡的飯菜。”
“是,老爺。”陸福領命退下。
屋內隻剩下夫妻二人。炭火偶爾劈啪一聲,更顯靜謐。
“我今日…去了趟西城。”陸錚忽然開口,聲音低沉了些許。
蘇婉清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一個麵攤,”陸錚的目光似乎有些悠遠,“老板姓胡。上次糧道吃緊時,提醒過他多備糧。”
蘇婉清了然。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外表冷硬如鐵,內裡卻有一份對市井民生的洞察與…或許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極其隱晦的關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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