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的麵攤…生意好些了。”陸錚補充了一句,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又像是在確認朝廷恢複舉措的成效。“街麵,也乾淨了些。”
蘇婉清輕輕握住陸錚放在膝上的手,他的手很涼。
“夫君為這京師,為這天下,已是竭儘全力。家宅安寧,便是妾身唯一所求。你…也要顧惜自己。”她的聲音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陸錚反手握住妻子微溫的手,沒有言語,隻是那緊鎖的眉宇,似乎在她溫言軟語和掌心暖意中,悄然舒展了一絲。
他閉上眼,靠在椅背上,感受著屋內難得的、隻屬於“家”的寧靜。
這份寧靜,隔絕了北鎮撫司地牢的陰森,隔絕了朝堂上的唇槍舌劍,隔絕了遼東的風雪和西北的烽煙,是他這柄帝國暗刃唯一可以暫時歸鞘、舔舐傷口的港灣。
晚膳很簡單,四菜一湯,皆是蘇婉清根據陸錚口味和身體特意安排的江南清淡菜式。
陸錚吃得不多,但很安靜。席間,蘇婉清隻輕聲說起宅院後園有一株老梅,開得正好,問陸錚明日是否有空一同賞梅。
陸錚沉默片刻,道:“明日要早朝,閣議後還要去通州看漕糧入庫和新倉修建。待…待忙過這幾日。”
蘇婉清微微一笑,並不失望:“好,那梅且開著,等夫君得空。”她知道,他口中的“忙過這幾日”,或許是遙遙無期。但隻要他記得這宅子裡有株梅在等他,便好。
夜深了。書房內,陸錚並未休息。燈下,他批閱著“聽風”所部送來的密報:關於工部某主事在采買石料中疑似虛報價格的線索;
關於北直隸某縣豪強阻撓流民歸鄉墾荒的告狀;關於通州新倉工地上幾個匠頭私下抱怨工錢被克扣的隻言片語…每一份密報,都指向恢複大業中潛藏的蛀蟲。
陸錚提筆,在紙上寫下幾個名字,畫上朱紅的圈。
冰冷的眼神在燈下如同淬火的刀鋒。帝國艱難的複蘇容不得半點蛀蝕!家宅的安寧,亦需用這暗夜中的鐵腕去守護。
窗外,更深露重。內院正房的燈早已熄了,蘇婉清或許已然安睡。
陸錚放下筆,揉了揉發脹的眉心,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棉花胡同的宅院,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血腥,卻隔絕不了他肩頭的萬鈞重擔。
這片刻的溫情與寧靜,如同寒夜中的一點燭火,微弱卻珍貴,支撐著他繼續在這條布滿荊棘與暗影的路上,孤獨前行。
……
燭光搖曳,將陸錚伏案的身影拉長在牆壁上。他剛批完幾份關於通州新倉工地物料核對的密報,圈定了兩個需要“重點關照”的工部吏員名字。
左臂舊傷在春寒料峭的夜裡隱隱作痛,他放下筆,用右手不輕不重地揉捏著。
書房門被輕輕推開,蘇婉清端著一個紅漆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是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膳湯,散發著當歸、黃芪和雞肉的醇香。
“見你書房燈還亮著,定是舊傷又犯了。”蘇婉清的聲音輕柔,將湯碗放在書案一角,沒有打擾他看公文,“趁熱喝了,驅驅寒氣。”
陸錚抬起頭,麵具早已卸下,燭光映著他清臒的側臉和那道淺疤。
他看著妻子溫婉的眉眼,眼中冷硬的線條柔和了些許。“有勞你了,婉清。”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蘇婉清走到他身後,一雙微涼卻柔軟的手,自然而然地搭上他的左肩,力道適中地按揉起來。
她的手法並不專業,卻帶著一種能撫平焦躁的暖意。“真定府的老郎中說過,你這傷,最忌寒濕勞累。京師春日寒氣重,又這般熬神…”
陸錚閉上眼,感受著肩頭傳來的溫熱和恰到好處的按壓,那惱人的鈍痛似乎真的舒緩了些。
陸錚放鬆身體,靠在椅背上,任由妻子的指尖在他緊繃的筋絡上遊走。
書房內彌漫著藥膳的香氣和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蘭草氣息,那是家鄉的味道。
“今日…去了西城兵馬司?”蘇婉清輕聲問,語氣平常,仿佛在問天氣。
“嗯。”陸錚應了一聲,沒有隱瞞的必要,“一個主事,與城外豪強勾結,借清丈之名勒索小民,逼得人差點投河。證據確鑿,拿了。”
他的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蘇婉清知道,這“拿了”二字背後,是錦衣衛的詔獄,是足以讓人聞風喪膽的雷霆手段。她按揉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又恢複了節奏。
“該拿。”她隻說了兩個字,聲音依舊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支持。她深知丈夫身處何等位置,行的是何等事。
她無法改變這世道的黑暗,也無法分擔他手中沾染的血腥,唯一能做的,便是在他歸來時,予他一方可以卸下所有防備的港灣,一碗暖湯,一雙手的撫慰。
“福伯今日將後園收拾出來了,那株老梅開得正好,香氣都飄到前院了。”
蘇婉清轉移了話題,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向往,“還記得真定府老宅後院那株梅嗎?小時候,常在樹下讀書習字,冬日裡偷折了梅花插瓶,被陸伯父好一通訓斥,說我們糟蹋了報春的信使。”
提到真定府,提到老宅和父親,陸錚緊閉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他睜開眼,燭光在深潭般的眸子裡跳躍。
“記得。”他的聲音低沉了些許,帶著遙遠的追憶,“父親…最喜那株老梅。
他說,梅開百花之先,獨天下而春,是骨氣,是希望。”陸錚的父親力戰殉國。母親早逝,家中便隻剩下他與老仆陸福相依為命。
與蘇家自小定下的婚約,成了那段灰暗歲月裡,一縷來自蘇婉清這個青梅竹馬的溫暖慰藉。
蘇婉清的手輕輕撫過他眉骨那道淺疤附近,動作輕柔得像羽毛。
這道疤,並非戰場所留,而是少年陸錚在父親戰死噩耗傳來時,悲憤失控,一拳砸在祠堂石柱上留下的永久印記。
這印記,連同父親戰死的陰影,如同烙印般刻進了他的骨血,也鑄就了他後來冷硬如鐵、誓要滌蕩邊患的執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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