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春天,在戰火的餘燼和饑饉的恐慌中,終於蹣跚而來。
冰雪消融,泥土變得鬆軟,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新生草木氣息和尚未散儘的焦糊味的奇特味道。
陸錚沒有待在舒適的行轅裡。他帶著一隊親兵,輕裝簡從,出現在了成都府以南數十裡外的一處屯墾營。
這裡原本是一片被廢棄的莊園,如今已被“蕩寇營”的士兵們開辟出大片的田地。
田地裡,景象有些奇特。一部分土地按照傳統方式,種下了稀疏的麥苗,長勢勉強。
而更多的土地上,則起了一道道整齊的土壟,壟上覆蓋著新嫩的綠色藤蔓——那正是從福建艱難運抵並強力推廣的番薯苗。
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正是當初第一個站出來加入“蕩寇營”的劉黑子,如今已是這個屯墾營的副管隊。
他正卷著褲腿,蹲在田埂邊,小心翼翼地檢查著薯苗的長勢。看到陸錚到來,他連忙起身,有些拘謹地行禮。
“督師!”
陸錚擺擺手,走到田壟邊,仔細看著那些在春風中微微搖曳的綠色生命線。“長勢如何?”
劉黑子臉上露出了一絲難得的、屬於農夫般的憨實笑容:“回督師,這海外來的物件,真神了!
不怎麼挑地,長得也快!比那邊的小麥精神頭足多了!就是……就是不知道底下結的‘果子’到底咋樣。”他語氣中帶著期盼,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畢竟,這是他們這群人未來的希望,也是他能否真正洗刷過去、在新朝站穩腳跟的關鍵。
“放心,隻要按照老農教的方法精心伺候,收成不會差。”陸錚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肯定。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感受著其中的濕度和肥力,“肥料跟得上嗎?”
“咱們按您說的,挖了漚肥坑,人畜糞便、爛草葉子都往裡倒,就是時間短,肥力還不太足。”劉黑子老實回答。
“嗯,不急,慢慢來。地力是養出來的。”陸錚站起身,望向這片充滿生機的田野,“告訴弟兄們,好好乾!
這地裡長出的每一顆糧食,都有你們的一份功勞!將來,你們就是這四川重新富饒的功臣!”
他的話通過親兵和軍官們傳開,在田間勞作的士兵們聞言,臉上都露出了振奮之色。
他們不再是單純的殺戮機器,也不再是被人唾棄的降卒,他們正在用手中的鋤頭,為自己,也為這片土地,開創一個新的未來。
離開屯墾營,陸錚又來到了附近一個被選為番薯推廣試點的村莊。情況比屯墾營複雜得多。
裡長帶著幾個老農,愁眉苦臉地向陸錚訴苦。
“督師大人,不是小老兒們不聽號令,實在是……鄉親們心裡沒底啊。這好好的水田,不種稻穀種這玩意兒,萬一……”
“沒有萬一。”陸錚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官府借給你們種子,教你們方法,若是絕收,非但免了借貸,官府另外補償你們口糧!但若是豐收了,”他話鋒一轉,“除了該交的田賦,多餘的全是你們自己的!
城裡的大酒樓已經說了,高價收這番薯!是守著老路子餓肚子,還是搏一把吃飽飯,你們自己選!”
他讓親兵抬上來幾筐剛剛從屯墾營收獲的、最早一茬的番薯雖然個頭還不大)。陸錚隨手拿起一個,在村民驚愕的目光中,用匕首削了皮,就那麼生啃了一口,咀嚼了幾下咽下去。
“看到了?無毒,可生食,可熟食,耐儲存!”陸錚的舉動比任何說教都更有力。
一些膽大的村民開始竊竊私語,眼中閃爍著意動的光芒。生存的壓力,最終會戰勝保守的習慣。
視察完鄉村,陸錚返回成都。城內的景象也比數月前好了許多。
雖然依舊能見到不少斷壁殘垣,但主要街道已經被清理出來,一些膽大的商鋪重新開張,售賣著最基本的生活物資。
粥棚依然存在,但排隊的人明顯少了,臉上也不再是純粹的絕望。
然而,剛回到行轅,布政使司參政便帶來了不那麼令人愉快的消息。
“督師,嘉定州今樂山)那邊,幾個大族聯合起來,抵製清丈田畝,還煽動了一些佃戶,打傷了咱們派去的書吏。”
參政臉色凝重,“他們聲稱祖產不容侵犯,還說……還說督師您籍沒豪強田產,是……是與民爭利,壞了四川的規矩。”
陸錚冷笑一聲:“規矩?他們和張獻忠講規矩了嗎?
如今王師來了,倒想起規矩了?”他眼中寒光一閃,“看來,崇慶州的事情,還沒讓他們學乖。”
他沉吟片刻,沒有立刻下令派兵鎮壓。殺戮是最後的手段,而且容易激起更強烈的反彈。
“先把受傷的書吏妥善安置,重賞撫恤。”陸錚下令,“然後,以布政使司的名義,行文嘉定州,嚴詞申飭當地官員督辦不力!
責令他們限期查明首惡,依法嚴辦!同時,將嘉定州今年稅賦額度,提高三成!”
“提高三成?”參政一愣,“督師,這……會不會逼得他們狗急跳牆?”
“就是要逼他們!”陸錚淡淡道,“提高的額度,明確告知,是針對那些隱匿田畝、抗拒清丈的大戶。
若他們按時完成清丈,足額繳納舊稅,這新增的額度自然可以免除。若他們繼續頑抗,那就彆怪朝廷用重典!
讓嘉定州的百姓都看清楚,是誰在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阻擋朝廷的德政,又是誰,在把額外的負擔轉嫁到他們頭上!”
這是一手分化瓦解和輿論攻勢。陸錚不僅要動用武力威懾,更要爭奪民心,將矛盾從“官府與地方”轉化為“守法百姓與不法豪強”之間的對立。
處理完公務,已是深夜。陸錚獨自一人站在行轅的庭院中,望著星空。
十幾萬大軍的日常消耗、四川百廢待興的治理、地方勢力的頑固反抗、朝堂之上的暗箭傷人……千頭萬緒,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四川是他目前唯一能完全掌控的根基,隻有把這裡徹底經營好,產出足夠的糧食和財富,練出更多的精兵。
他才有底氣去應對北方那個更強大的敵人,去麵對朝堂上永無休止的傾軋。
這個春天,播下的不僅僅是番薯和麥種的希望,更是他陸錚能否在這個時代真正立足的根基。
喜歡大明衛請大家收藏:()大明衛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