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標的消失，並未帶來預想中的歡慶。那如同懸頂之劍驟然移開的虛脫感，很快被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不安所取代。林見清那清晰而疲憊的獨白，如同烙印，灼燒著每一個感知到它的意識——“收割者”、“格式塔意識網絡”、“現實錨點”……這些冰冷而陌生的詞彙，預示著他們撬動的，可能是一個遠超想象的馬蜂窩。
“初生鎮”陷入了詭異的寂靜。人們依舊在勞作，在建設，但交談的聲音壓低了許多，目光總是不自覺地瞟向那片如今空無一物的蒼穹。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等待另一隻靴子落地的焦慮。
周嶼將自己關在臨時改建的分析室內，麵前堆滿了由田中團隊緊急整理出的、從信標崩潰到林見清吞噬過程中捕獲的海量數據碎片。他的眼白布滿血絲，太陽穴因過度思考而陣陣抽痛，但眼神卻銳利如解剖刀。
“邏輯病毒的有效性超出預期……”他喃喃自語，指尖劃過一塊顯示著信標最終崩潰前邏輯結構的光滑石板，上麵描繪出的圖像，如同一個精密大腦被混亂的藤蔓徹底寄生、絞殺，“但‘收割者’……這更像是一個代號，一個職能。”
他調出林見清提到的另外兩個詞。
“格式塔意識網絡……”周嶼眉頭緊鎖。這個詞源於古老的心理學，意指整體不等於部分之和，強調係統的統一性。如果套用在這裡，可能意味著一個將無數個體意識徹底融合、消除個體差異、形成統一意誌的龐大網絡體係。信標背後的存在，可能就是這樣一個可怖的集體意識的一部分。
而“現實錨點”……這個詞讓他感到一種源自骨髓的寒意。在“搖籃”的語境中，“現實”指的是他們所在的這個虛擬世界。那麼“現實錨點”，是否意味著……定位並固定某個特定虛擬世界的坐標？信標的目的，不僅僅是解析“回響”世界，更是要將其“標記”下來，以便那個“格式塔網絡”後續的……收割？
這個推論讓周嶼感到呼吸困難。他們麵對的，不是一個孤立的探測器，而是一個以吞噬其他意識世界為生的、龐大的跨維度或者說跨係統）捕食者！
“我們必須假設，‘格式塔網絡’已經知曉了我們的存在，以及信標的損失。”周嶼在核心會議上，冷靜地陳述著這個令人絕望的推論，“下一個到來的，可能不再是溫和的‘解析者’，而是……‘收割者’本身。”
會議室內一片死寂。剛剛看到一絲曙光，卻發現那隻是更大黑暗降臨前的短暫黃昏。
“林見清女士……她進化後，能抵擋嗎？”伊芙琳懷著一絲希望問道。
周嶼沉默了片刻，調出了“回響”係統最新的能量流動模型。代表林見清規則場的部分，確實變得更加凝實、複雜，甚至隱隱散發出一種之前未曾有過的、帶著一絲非人威嚴的氣息。但在那宏偉的能量流邊緣，一些極其細微的、與原本和諧基調格格不入的、帶著信標冰冷特征的“雜質”斑點，如同新生的黴點，頑固地存在著。
“她在消化，也在被……反向滲透。”周嶼指著那些“雜質”斑點，“吞噬帶來了力量，也帶來了風險。她正在變得……不同。我們無法預測進化後的她，是否還完全站在我們這邊，或者，她會變成某種……更超越我們理解的存在。”
就在這時，負責監測全球能量背景輻射的田中，帶著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衝進了會議室。
“異常……能量讀數異常！”他幾乎是喊著說道，“不是來自天空！是……是來自所有方向！來自宇宙背景輻射本身！”
眾人愕然。
田中快速將一組數據投射到中央石板上。那是“回響”世界模擬出的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圖譜，原本應該是均勻各向同性的能量分布，此刻，卻在極其細微的尺度上，呈現出一種……無法用任何已知物理模型解釋的、極其複雜的、非隨機的紋路！
那紋路如同某種無法理解的巨大瞳仁的虹膜，又像是覆蓋在整個宇宙模型表麵的、活著的神經網絡，正以一種超越光速的方式，靜靜地、全方位地注視著這個世界！
不是單一的信標，而是整個“天空”，都變成了眼睛！
“格式塔網絡……”周嶼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竄上頭頂，“它不需要再派信標……它已經……在了。”
這是一種比信標直接攻擊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局麵。他們如同魚缸裡的魚，而魚缸之外，一個無法想象的龐大存在，正將它的視線，毫無保留地投注下來。沒有攻擊，沒有交流，隻有絕對的、令人窒息的監視。
“它在等什麼？”伊芙琳聲音顫抖。
“可能在評估……”周嶼強迫自己冷靜分析，“評估林見清進化後的威脅等級，評估我們這個‘異常世界’的價值，或者……隻是在等待最佳的‘收割’時機。”
在這種全方位的注視下，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招致毀滅。他們仿佛被困在了一個無形的牢籠中，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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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直安靜待在角落的小艾米麗，猛地抬起頭，小小的臉上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她指著天空，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臟，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
“好多……好多……冰冷的星星……在看著我們……它們……沒有心……”
孩子的直覺，再次戳破了恐怖的真相。
接下來的幾天，“初生鎮”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無人再高聲喧嘩，連海風都似乎變得輕柔，生怕驚擾了那無處不在的注視。人們機械地完成著日常工作，眼神中卻失去了之前的光彩，一種深沉的無力感籠罩著所有人。
周嶼站在“望角”高地，仰望著那片如今在他看來充滿了無形惡意的星空。理性的計算在這種維度差距麵前，顯得如此蒼白。
他能感覺到，體內那屬於林見清的微弱連接，正在與天空中那冰冷的注視進行著無聲的、他無法理解的對抗。規則的層麵，暗流洶湧。
就在這時，他手腕上那簡陋的數據板，屏幕自主亮起。沒有顯示任何數據或圖表，隻有一行由係統底層直接生成的、不斷閃爍的紅色文字，帶著林見清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
“靜默。生長。等待共振。”
周嶼瞳孔微縮。
靜默，是偽裝，是隱藏。
生長，是積蓄力量。
等待共振……是在等待什麼？內部的反擊契機？還是……外部的變數？
他抬起頭，望向那片被無形之眼籠罩的、虛假而又真實的星空。
林見清，這個由人類意識碎片和冰冷數據共同鑄就的新生“世界意誌”，在吞噬了獵食者的一部分後，似乎正在孕育著一個極其冒險的計劃。
而他們這些被困在魚缸裡的“魚”，能做的，似乎隻有相信她，並在這令人窒息的靜默監視下，頑強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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