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已經打濕了磚窯頂的茅草,星子在雲層裡躲躲閃閃,偶有微光漏下來,剛好落在沈眠搭在窯口的手背。她指尖懸在火鉗上方,遲遲沒動,磚窯裡的火光映得她瞳孔發亮,像盛著兩簇跳動的小火焰。
“還在等什麼?”星野抱著一捆青柴從坡下上來,褲腳沾著泥,“老規矩,寅時三刻轉中火,再拖下去磚坯該生了。”他把柴扔在窯邊,彎腰撿起沈眠腳邊的火折子,吹亮了湊到她眼前晃了晃。
沈眠眨了眨眼,火光照得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影:“總覺得這批磚不一樣。”她往窯裡瞥了眼,磚坯碼得整整齊齊,邊角都帶著她親手刻的雲紋,“前幾日和林萱去後山采草藥,看見崖壁上的石頭,青灰色的,敲起來當當響,就想著磨成粉混在泥裡試試——你說會不會燒出帶玉色的磚?”
星野被她逗笑,伸手彈了彈她額頭:“前陣子說要在磚裡混艾草,結果燒出來一股子草灰味;上回又往泥裡摻槐花,說是想讓磚帶點香,最後香沒留住,倒讓磚麵裂了好幾道細縫。這回又惦記上崖石粉了?”他嘴上打趣,卻轉身從背簍裡掏出個布包,“喏,磨了三天的石粉,過了八遍篩,夠你禍禍這窯磚了。”
沈眠眼睛一亮,接過布包打開,細膩的青灰色粉末簌簌往下掉,她指尖沾了點撚了撚,滑得像綢緞:“我就知道你最懂我!”說著便往早就備好的泥盆裡倒,石粉遇著濕泥,竟泛起一層淡淡的光暈,看得星野都愣了愣。
“這是……”
“崖石裡帶點靈氣,”沈眠一邊揉泥一邊笑,“林萱說的,她上次給人瞧病,路過那山崖,說石頭縫裡都往外冒涼氣,夏天靠過去能凍得人打哆嗦。”她把泥揉得越發勻實,指節都泛了白,“你看這泥,比往常更黏了,肯定能燒出好磚。”
正說著,窯口外傳來腳步聲,林萱提著個竹籃快步走來,籃子裡的陶罐叮叮當當響。“可算趕上了!”她把籃子往地上一放,掀開蓋布,裡麵是三個陶罐,“左邊是蜂蜜水,中間是涼好的綠豆湯,右邊是給磚坯上色的礦粉——我聽後山的老獵戶說,往磚坯上抹點赤鐵礦粉,燒出來能泛紅光,襯著你那雲紋肯定好看。”
沈眠直起身,手背在圍裙上擦了擦,接過陶罐就往窯邊跑:“快幫我扶著梯子,我得趁磚坯還沒乾透往上抹!”
星野搬來木梯架在窯壁上,林萱則蹲在旁邊調礦粉,赤紅色的粉末兌了點清水,攪得像融化的朱砂。“小心點,梯子晃得很,”她抬頭看沈眠爬得老高,忍不住叮囑,“彆隻顧著往上抹,左邊第三排的磚坯有點歪,你順手推正了。”
沈眠在梯子上應著,手裡的毛刷沾著礦粉往磚坯上掃,雲紋被赤紅色勾勒出來,在火光裡瞧著竟像活了似的,雲卷雲舒,仿佛下一秒就要從磚上飄走。“你們看!這顏色絕了!”她興奮地回頭喊,木梯被她這一動晃得厲害,星野連忙伸手扶住梯腳,嘴裡卻凶巴巴的:“安分點!摔下來我可不接你!”
林萱捂著嘴笑,手裡的礦粉卻沒停,她把剩下的粉調成更稀的汁,往磚縫裡滴,順著紋路滲進去,像給磚坯注了道血線。“沈眠,你說這窯磚燒出來,能比得上城裡大戶人家用的金磚嗎?”
“那得看火候,”沈眠從梯子上下來,額角滲著汗,臉頰卻紅撲撲的,“老窯工說,燒磚跟養孩子似的,得順著性子來。火太急了會焦,火太緩了又生,得一點點往上加,讓磚坯慢慢‘醒’過來。”她往窯裡添了把柴,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三人的影子在窯壁上拉得老長。
星野往火堆裡扔了塊鬆木,瞬間冒出濃煙,帶著股鬆脂的香氣:“我守上半夜,你們倆去歇會兒,下半夜換班。”他往地上鋪了塊粗布,“林萱你籃子裡有針線嗎?沈眠上次給磚刻雲紋時,手被石片劃了道口子,我看還沒好利索,幫她再縫幾針紗布。”
林萱哎了一聲,從籃子底下翻出針線包,拉過沈眠的手細看,掌心果然有道淺粉色的疤,邊緣還帶著點紅。“怎麼還沒長好?”她皺著眉用清水洗了洗傷口,“是不是又沒忌口?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能吃辣的,你偏不聽。”
沈眠嘿嘿笑,往星野身後躲:“就吃了一小口,誰知道這麼不經鬨……”
星野無奈地搖搖頭,往火堆裡添了根粗柴:“彆躲了,老實讓林萱給你處理。我去看看前幾天燒的那批磚,昨天聽王大爺說,有幾塊磚麵裂了,得趕緊補補,不然鋪院子的時候該漏雨。”
林萱一邊給沈眠纏紗布一邊說:“裂的磚彆扔,我留著有用。上次看鎮上的學堂缺個花台,咱們把裂磚敲碎了混在水泥裡,正好能壘個小花台,種點月季什麼的。”
沈眠點頭如搗蒜:“我看行!再在花台邊刻上字,就刻‘守拙’兩個字,老窯工總說,燒磚得守拙,不能急著求巧。”
星野從外麵回來時,手裡捧著塊裂磚,磚麵裂了道斜紋,卻沒完全斷開,像道天然的閃電。“你們看這裂得,倒像幅畫,”他把磚放在地上,“沈眠,不如往裂縫裡填點金粉,掛在窯口當裝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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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眠蹲下身摸了摸裂縫,指尖能感受到磚麵的溫度:“好啊!等這窯磚燒好,咱們就把它掛在正中間,旁邊再掛塊新燒的玉色磚,新舊對著看,肯定有意思。”
夜漸漸深了,山風順著窯口往裡灌,吹得火苗歪歪扭扭。星野往火堆裡加了塊濕柴,濃煙嗆得他咳嗽了兩聲:“該轉中火了,沈眠,來搭把手。”
沈眠應聲上前,兩人合力把窯口的擋板往旁邊挪了挪,讓火勢慢慢漲起來。磚坯在高溫裡漸漸變色,原本的青灰色慢慢轉深,帶著雲紋的地方因為抹了礦粉,開始透出淡淡的紅,像晚霞漫過雲層。
林萱靠在窯邊打了個哈欠:“我去煮點粥,等天亮了正好配著鹹菜吃。”她起身時踉蹌了一下,星野眼疾手快扶住她:“困了就去旁邊的草棚躺會兒,粥我去煮,你守著這窯磚守了兩天,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
林萱拍開他的手:“彆小瞧人,我精神著呢。”話雖這麼說,腳步卻慢了不少,走到草棚邊時,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眼窯口——沈眠和星野正蹲在那裡對著磚坯小聲嘀咕,火光在他們臉上明明滅滅,像兩株在夜裡悄悄生長的植物。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窯裡的磚終於有了變化。沈眠第一個發現異樣,指著最上層的一塊磚喊:“快看!泛光了!”
星野和林萱連忙湊過去,隻見那磚麵竟真的透出層淡淡的玉色,雲紋被紅光襯著,像浮在水裡的紅絲帶,摸上去溫溫的,一點都不燙手。“成了!”星野聲音都有些抖,“你那崖石粉真起作用了!”
沈眠卻忽然紅了眼眶,伸手摸了摸磚麵:“前陣子燒壞了那麼多磚,老窯工總說我心太野,不安分守己……現在看來,試著往泥裡摻點新東西,也不是什麼壞事。”
林萱握住她的手,三人一起望著窯裡的磚,晨光從窯口溜進來,落在磚麵上,玉色的光暈越發柔和。“你看,”星野輕聲說,“好磚得經得起折騰,就像咱們仨,上次為了磚裡該不該加稻草吵了三天,這次又為崖石粉拌了兩句嘴,可到頭來,不還是一起守著這窯火嗎?”
沈眠笑著點頭,往窯裡添了最後一把柴:“等這窯磚出了窯,咱們就用它修村口的石橋,把雲紋朝上,讓過路人都瞧瞧,咱們燒的磚,比城裡的金磚還好看!”
火苗漸漸小了下去,磚窯裡的溫度慢慢降下來,青灰色的磚麵上,玉色的光暈和赤色的雲紋交織著,像把一夜的星光都鎖在了裡麵。星野收拾著工具,林萱在草棚裡疊著沾了灰的布,沈眠則蹲在窯口,指尖輕輕劃過磚坯上的雲紋,仿佛能摸到那些在火裡悄悄生長的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