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風帶著涼意掃過左衛營的操練場，裴安穿著玄色校尉官服，站在高台上看著底下五個隊的府兵操練。刀光在晨光裡泛著冷光，整齊的“喝哈”聲震得地麵都微微發顫，可他的心思卻飄遠了——目光不自覺地往東邊瞟，那裡是東苑的方向，夏荷此刻或許正在廊下掃地，或許正端著茶水往公主的書房去，可他隔著層層營壘，連個影子都見不到。
“裴校尉，這是左衛營各隊的職責明細，您過目。”身旁的參軍老周遞過來一本線裝冊子，封麵泛著舊黃，邊角都磨得起了毛，“您剛上任，府裡的規矩多，尤其是咱們左衛營，跟右衛營不一樣，職責分得細，可不能弄錯了。”
裴安收回目光，接過冊子翻開。紙頁上是工整的小楷，一條一條寫得清楚：左衛營共轄五隊，每隊六十人，一隊駐東苑正門外，負責公主貼身護衛；二隊駐府門內，掌公主出行儀仗護衛；三隊駐東苑周邊，守內院巡邏；四隊、五隊分守左衛營營房及府內通道——末尾還特意用朱筆注了一行：“一隊由皇後親選，隻對公主、皇後負責，其餘各隊歸校尉統管。”
“皇後親選？”裴安愣了一下，抬頭看向老周，“這麼說，一隊不歸我管？”
老周點點頭，壓低聲音：“校尉您剛從靜思院養傷出來，怕是不知道這裡麵的門道。一隊的弟兄都是當年皇後娘娘親自挑的，個個身手好、嘴嚴實，連張隊正以前都管不動他們。您看那邊那個站在一隊前麵的，就是一隊隊正秦虎，以前是禁衛軍的人，跟著陛下打過仗，脾氣硬得很，您可得多留意些。”
裴安順著老周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操練場東側的一隊隊列裡，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正站在最前，玄色兵服下的肌肉繃得緊實，臉上一道刀疤從眉骨劃到下頜，眼神銳利得像刀子，正盯著操練的兵卒，時不時吼一句：“出刀要快！護主的時候，慢一分就是掉腦袋的事！”
原來是這樣。裴安心裡盤算開了——三隊負責東苑周邊巡邏，要是能把三隊的差事換成自己帶隊，不就能常去東苑附近？說不定能偶遇夏荷，哪怕隻是遠遠看一眼也好。他合上冊子，指尖在“三隊駐東苑周邊”那行字上頓了頓，抬頭對老周說：“下午召集各隊隊正，到議事廳議事，我有要事安排。”
老周遲疑了一下，想說什麼，最終還是點頭應了：“喏，屬下這就去通知。”
下午的議事廳裡，煙氣繚繞。五個隊正圍著長桌坐下，秦虎坐在最靠門的位置，手裡把玩著一把短刀，刀鞘上的銅飾被磨得發亮，眼神卻沒怎麼看裴安，倒像是在琢磨手裡的刀。其他四個隊正還算恭敬，端著茶碗，等著新校尉說話。
裴安把職責明細放在桌上，手指敲了敲紙麵：“各位隊正，我剛看了咱們左衛營的職責，覺得有些地方可以調整。三隊負責東苑周邊巡邏，這差事重要，我想著以後由我親自帶隊，三隊暫時歸我直接管，你們看如何？”
話音剛落，秦虎手裡的短刀“當”地一聲磕在桌角，他抬眼看向裴安，眉骨上的刀疤皺起來：“裴校尉，這話怕是不妥。左衛營的規矩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三隊歸三隊正管，您是校尉，掌全局就好，何必親自帶一隊？”
裴安早料到會有人反對，卻沒想到第一個站出來的是秦虎——他要動的是三隊，跟一隊沒關係，這秦虎倒是先跳出來了。他壓下心裡的不快，儘量平和地說：“秦隊正，東苑是公主內院，關乎公主安危，我親自帶隊，也是為了更穩妥。”
“穩妥？”秦虎冷笑一聲，身子往前湊了湊，語氣裡帶著傲氣，“裴校尉是護主有功升的校尉，可要說護主的規矩，您怕是不如弟兄們清楚。一隊是皇後親選的貼身護衛，東苑正門歸我們守，周邊巡邏歸三隊，這是皇後定的規矩，動不得。您要是覺得三隊不穩，我可以讓一隊多派兩個人幫著盯，但您親自帶三隊，不行。”
這話像是一巴掌打在裴安臉上。他知道秦虎說的是實話，可心裡的火氣還是上來了——他想帶隊，固然有想見夏荷的私心，可也是想把差事做好，卻被秦虎當眾駁了麵子，還暗指他不懂規矩。
“秦隊正這是覺得，我這個校尉當得不合格？”裴安的聲音沉了下來，手指攥緊了腰間的玉帶。
“屬下不敢。”秦虎坐直身子，語氣卻沒軟半分，“隻是規矩不能破。您要是有彆的安排，比如調整出行護衛、加固營房，弟兄們都聽您的；可東苑的事，涉及一隊和三隊，得按老規矩來。”
其他四個隊正你看我、我看你，沒人敢說話——秦虎是左衛營資曆最老的隊正，又是皇後親選的人，沒人願意得罪他；裴安是新上任的校尉，護主有功，皇帝親封，也不能怠慢。場麵一下子僵住了，煙氣在議事廳裡繞著圈，悶得人心裡發慌。
裴安深吸一口氣，壓下心裡的火氣。他想起前世在公司裡跟客戶打交道的日子，硬來從來解決不了問題，得用軟辦法。尤其是酒桌上，多少矛盾都能在推杯換盞間化解——這秦虎是軍營裡出來的，性子直，說不定吃“酒桌文化”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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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笑了，拿起桌上的茶碗，對著秦虎舉了舉：“秦隊正，是我心急了，沒弄明白這裡麵的規矩，剛才的話您彆往心裡去。晚上我做東，在營外的‘醉仙樓’擺一桌，咱們哥幾個喝幾杯，就當我給您賠個不是，也跟各位隊正好好學學衛營的規矩，您看怎麼樣？”
秦虎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裴安會突然服軟。他看了看裴安，見對方眼神誠懇，不像是裝出來的，心裡的傲氣消了幾分，手裡的短刀放了下來：“裴校尉客氣了，賠不是談不上，喝酒倒是可以——弟兄們也想跟新校尉親近親近。”
其他隊正見矛盾化解，也紛紛附和：“是啊裴校尉，咱們一起喝幾杯，以後也好辦事。”
傍晚的“醉仙樓”裡，靠窗的桌子上擺滿了酒菜。醬肘子油光鋥亮，清蒸魚冒著熱氣，還有一壇剛開封的西鳳酒，酒香飄得滿屋子都是。裴安坐在主位，秦虎坐在他旁邊，其他四個隊正分坐兩側，老周也被拉來作陪，氣氛比下午在議事廳裡熱絡多了。
“秦隊正，這第一杯我敬您。”裴安拿起酒碗，滿滿倒了一碗酒，雙手遞到秦虎麵前，“下午是我不懂規矩，亂提要求，您彆見怪。以後左衛營的事，還得靠您多指點。”
秦虎看著碗裡的酒，又看了看裴安，沒多說什麼，接過酒碗一飲而儘。酒液順著他的下巴往下淌，浸濕了衣襟，他抹了把嘴，笑著說：“裴校尉是個爽快人！我秦虎就佩服爽快人——下午我說話也衝，您也彆往心裡去。”
“哪裡哪裡。”裴安也乾了自己碗裡的酒，辛辣的酒液燒得喉嚨發疼，卻讓心裡的鬱結散了不少，“秦隊正，我聽說您以前跟著陛下打過仗？快給弟兄們講講，戰場上的事到底有多凶險。”
這話正好說到秦虎心坎裡。他放下酒碗，打開了話匣子：“那可不是鬨著玩的！當年在洛陽城外，我跟著陛下衝陣，敵人的箭跟下雨似的，我這臉上的疤，就是那時候挨的……”他越說越興奮，從洛陽之戰講到討伐突厥，唾沫星子橫飛，其他隊正聽得入了迷，時不時插嘴問幾句。
裴安沒怎麼說話，卻把秦虎的話都聽在心裡，時不時給他添酒、夾菜，眼神裡滿是敬佩。他知道，對付秦虎這樣的老兵，就得捧他、敬他，讓他覺得自己被尊重，比什麼都管用——這是他前世跑業務時總結的經驗，沒想到在唐朝的軍營裡也能用得上。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一壇西鳳酒見了底，秦虎的臉漲得通紅，話也多了起來。他拍著裴安的肩膀，大著舌頭說：“裴校尉，說真的，剛開始我還不服你——你一個剛從散兵升上來的校尉，能懂什麼護主的門道？可今天一看，你是個實在人，夠意思！以後左衛營的事，你說了算，我秦虎絕不含糊！”
“秦隊正嚴重了。”裴安也有些醉了，卻還保持著清醒，“以後咱們都是兄弟，左衛營的事，得靠咱們一起扛。比如東苑的護衛，我知道一隊是皇後親選的，以後有什麼事，我多跟您商量，絕不再亂提要求。”
“哎，這就對了！”秦虎高興地拍了拍桌子，“東苑那邊你放心，有我一隊在，絕不讓任何危險靠近公主！要是你想見見那邊的情況，以後我帶你去巡查，咱們一起看看三隊的弟兄們是怎麼乾活的。”
裴安心裡一動，隨即又壓了下去——秦虎這話是好意，可他要是真跟著去東苑巡查，難免又會想起夏荷。剛才喝酒時，他看著秦虎講戰場上的凶險，看著其他隊正為了左衛營的榮譽摩拳擦掌，忽然覺得自己之前的心思太狹隘了——他是左衛營的校尉，肩上扛的是三百人的安危，是公主的安全，怎麼能總想著兒女情長？
“好！”裴安舉起酒碗，對著所有人說，“各位弟兄，這杯酒我敬大家！秋末的左右衛營比武快到了，咱們左衛營不能輸！從明天起，咱們加練！我跟大家一起練，一定要把右衛營比下去，給左衛營爭光！”
“好！爭光！”五個隊正齊聲喊道，聲音震得窗戶都嗡嗡響。老周看著眼前的場景，笑著端起酒碗，也跟著喝了一口——他原本還擔心新校尉鎮不住場子，現在看來，是他多慮了。
散席時，天已經黑透了。秦虎被兩個隊正扶著回去，走之前還拉著裴安的手說：“裴校尉，明天早上我喊你一起練刀，我教你幾套戰場上的真本事！”
裴安笑著應了，看著他們走遠，才轉身往校尉住處走。夜風一吹，酒意醒了大半，他摸了摸懷裡的白瓷碗——那是夏荷給他煮蓮子羹的碗，這幾天他一直帶在身邊，可現在摸起來，卻沒了之前的悸動。他想起秦虎臉上的刀疤，想起操練場上府兵們的呐喊，想起左右衛營比武的事，心裡忽然變得敞亮起來。
夏荷固然好，可他現在是左衛營校尉，得先把自己的本分做好。要是連衛營的事都管不好，就算見到夏荷，又能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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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不亮，裴安就醒了。他穿上練功服，拿起橫刀往操練場去，遠遠就看到秦虎已經在那裡了，手裡拿著一把長刀，正在練一套劈砍的招式，動作剛猛有力，刀風刮得地麵的落葉都打轉。
“秦隊正，早！”裴安走過去，對著秦虎拱了拱手。
秦虎停下動作，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裴校尉來得早！正好，我教你這套‘破陣刀’，當年在戰場上，我就是靠這刀法殺了三個敵人！”
裴安點點頭，接過秦虎遞過來的長刀，跟著他一招一式地學。刀身很重，剛開始練的時候，手臂都酸得發顫，可他咬著牙堅持——秦虎說的對，護主不是靠嘴說的，得有真本事，要是再遇到像上次狩獵那樣的危險，他得能真刀真槍地保護公主，保護左衛營的弟兄。
太陽慢慢升起來，操練場的人越來越多。其他隊正看到裴安和秦虎一起練刀，也紛紛加入進來，有的教新兵招式，有的組織隊列操練，整個左衛營都動了起來，充滿了活力。
裴安練得滿頭大汗，停下來喝水時，下意識地往東邊看了一眼——東苑的方向被晨霧籠罩著，什麼都看不見。他心裡輕輕歎了口氣，卻沒有之前的失落，反而覺得踏實——等他把左衛營帶好，等比武贏了右衛營，再想彆的也不遲。
他放下水囊，拿起長刀，又跟著秦虎練了起來。刀光在晨光裡閃爍，“喝哈”的喊聲在操練場上回蕩，裴安的眼神越來越堅定——秋末的比武，他一定要贏；左衛營的榮譽，他一定要守住。至於夏荷，或許就像老周說的，緣分到了，自然會再見。
入秋的風裡，終於沒了之前的兒女情長，隻剩下衛營將士的熱血與擔當，在左衛營的操練場上，一點點凝聚成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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