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六年的,很快過去了一半。不同於上半年的暗流湧動,這段時間的朝堂與民間竟出奇地平靜——關東世家似是收斂了鋒芒,不再明裡暗裡與朝廷作對,清河崔氏的商鋪規矩了許多,博陵崔氏的子弟也鮮少在文人宴會上議論時政;民間的糧價穩定,西市的胡商往來依舊熱鬨,連平日裡常見的流民都少了大半。
可這份平靜,在裴安眼中卻藏著幾分刻意。
這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左金吾衛的校場上已響起整齊的呐喊聲。裴安身著明光鎧,腰佩橫刀,站在高台上,目光銳利地掃過下方訓練的士兵。左金吾衛到了士兵輪換的時節,新補進來的三百名士兵多是關中農戶子弟,還有二十餘名世家旁支子弟——說是來曆練,眼神裡卻帶著幾分散漫,顯然沒把練兵當回事。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裴安的聲音透過校場的風,傳到每個士兵耳中,“你們穿的是大唐的鎧甲,拿的是朝廷的俸祿,練的是保家衛國的本事!若是連基本的弓馬都練不好,將來突厥再來犯境,你們拿什麼去保護妻兒老小?”
說著,他翻身躍下高台,從一名士兵手中接過弓箭,拉滿弓弦,“咻”的一聲,箭矢精準地射中五十步外的靶心,箭羽還在靶上微微顫動。校場上的士兵瞬間安靜下來,連那幾名世家子弟都收起了散漫,眼神裡多了幾分敬畏。
裴安將弓箭扔回給士兵,沉聲道:“從今日起,每日寅時訓練,申時結束,中途不得擅離!若是有誰覺得苦,現在就可以站出來,我給你們機會回家種地!”
沒人敢動。裴安在黑風穀一戰的威名早已傳遍全軍,誰都知道這位年輕的將軍不僅會寫詩,更會打仗,連李績大將軍都對他讚不絕口,沒人敢在他麵前耍滑頭。
這一練,便是整整一個時辰。待士兵們解散去吃早飯,裴安才卸下鎧甲,露出裡麵濕透的內襯。親兵遞上毛巾,小聲道:“將軍,您都連著半個月沒回家了,夫人昨天又讓人送了信來,說夏荷姑娘身子有些不適,月兒姑娘也念叨著您。”
裴安接過毛巾,擦了擦額頭的汗,心裡泛起一絲愧疚。他確實太忙了——士兵輪換要製定訓練計劃,長安縣的治安要巡查,百騎司還時不時來對接世家的動向,連睡都隻能在衙署的偏房將就,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數。雲兒的信他看了,字裡行間滿是牽掛,還提了一句“府裡的石榴樹都結了小果子,您再不回來,就要被夏荷摘光了”,可他連回信的時間都少。
更讓他揪心的,是子嗣問題。他與雲兒成婚一年多,夏荷入府也快一年,月兒被收房也有半年,可三個女子的肚子都沒動靜。雲兒在信裡沒明說,卻提了一句“孫神醫來過府裡,說我身子沒大礙,讓您多歇歇”——哪裡是身子的問題,是他回家的次數太少了。
“知道了。”裴安揉了揉眉心,“今晚我儘量早些回去,你讓人把夏荷的脈案取來,我抽空讓人送去給孫神醫看看。”
可這“儘量”,最終還是落了空。午後,百騎司的人突然來報,說西市發現幾名形跡可疑的胡商,隨身攜帶的貨物裡藏著書信,上麵的文字像是突厥文。裴安當即帶人趕往西市,查了整整一下午,才確認那些胡商隻是普通的藥材商人,書信是寫給突厥親戚的家常話,虛驚一場。
等他處理完公務,天已經黑透了。回到衙署,剛拿起筆想給雲兒寫封信,又有人來報,說長安縣南門外發現一具無名屍體,需要他去查驗。等他趕過去,確認隻是流民病死,回到衙署時,已是後半夜。
這樣的日子,成了裴安近半年的常態。他像是被上了發條的鐘,連軸轉著,左金吾衛的公務、百騎司的協查、偶爾還要應付魏王或太子的召見,回家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這份忙碌,直到六月末才被一場悲傷打斷——功臣段誌玄病逝了。
段誌玄是秦王府舊部,跟著李世民南征北戰,玄武門之變時還護過李世民的性命,官至鎮軍大將軍,封樊國公。他的死,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朝堂,激起層層漣漪。
朝會上,李世民穿著素色常服,臉色憔悴,手裡捏著段誌玄的悼詞,念到一半便哽咽了:“段誌玄跟隨朕多年,忠心耿耿,勇冠三軍……如今他走了,朕又少了一位能托付大事的老臣啊。”
大臣們紛紛躬身行禮,氣氛沉重。房玄齡站在前列,鬢角的白發又多了些,想起當年與段誌玄一同在秦王府議事的日子,眼圈泛紅;長孫無忌沉默著,手指緊緊攥著朝笏,段誌玄是他的老部下,兩人私交甚篤,如今人走了,心裡不是滋味。
裴安站在武將隊列裡,心裡也滿是感慨。他雖未與段誌玄深交,卻聽過不少他的事跡——當年突厥頡利可汗率軍逼近長安,段誌玄帶著兩百騎兵就敢去襲營,還生擒了突厥的將領,這份勇氣,連李靖都讚過“後生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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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誌玄的葬禮辦得隆重,李世民親自送葬,長安的百姓也站在街邊,對著靈柩行禮。可這份悲傷還未散去,宮裡又傳來了更壞的消息——長孫皇後病重了。
長孫皇後的“氣疾”是老毛病了,往年春秋換季時也會犯,可這次卻格外嚴重。太醫院的太醫們輪流值守,開了無數方子,皇後的病情卻不見好轉,反而日漸消瘦,連下床都成了難事。
裴安曾去宮裡探望過一次。彼時皇後躺在病榻上,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薄紙,連呼吸都有些微弱,見了裴安,卻還強撐著笑意,輕聲道:“裴將軍……高陽就拜托你多照看了,她性子倔,若是犯了錯,你多勸勸她。”
裴安心裡發酸,躬身道:“皇後娘娘放心,臣定會護著公主。您也要保重身子,陛下和公主都等著您好起來。”
可他心裡清楚,長孫皇後的病,在這個時代幾乎是不治之症。他雖來自現代,知道“氣疾”大概率是哮喘或慢性支氣管炎,在現代有特效藥可治,可在大唐,太醫們隻會用參湯、丹藥來補,反而會加重病情。他曾私下找太醫院院正,提議讓皇後多通風、少吃油膩、避免接觸花粉,卻被院正以“婦人病需靜養,不可輕動”為由拒絕——在這些太醫眼裡,他一個武將懂什麼醫術?
李世民幾乎推掉了所有政務,日夜守在皇後的寢宮。他不再穿明黃色的龍袍,隻穿素色的常服,眼窩深陷,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整個人蒼老了不少。有大臣勸他以國事為重,他隻是擺了擺手:“朕的皇後快不行了,朕連她都守不住,還談什麼國事?”
裴安看著李世民的模樣,心裡滿是無力。他知道長孫皇後在李世民心中的分量——她不僅是皇後,更是他的賢內助,當年玄武門之變,是她親自安撫秦王府的將士;李世民登基後,是她勸誡他“親賢臣,遠小人”,還多次為犯錯的大臣求情。這樣一位皇後,若是走了,李世民怕是會垮掉。
果然,到了秋末,長孫皇後還是沒能熬過這一關。
貞觀十六年九月二十四日,皇後寢宮傳來消息,長孫皇後薨了,享年三十六歲。曆史上是貞觀十年去世,這裡延後幾年)
李世民趕到時,皇後已經沒了氣息,臉上還帶著一絲安詳。他撲到床邊,握住皇後冰冷的手,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嗚咽,像是一頭受傷的猛獸。沒過多久,他突然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宮裡頓時亂作一團,太醫們趕緊上前施救。裴安也在宮門外等候,聽到裡麵的動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若是李世民再出事,大唐就真的要亂了。
好在李世民隻是悲傷過度暈了過去,半個時辰後便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眼神空洞地望著帳頂,嘴裡喃喃地念著“觀音婢”長孫皇後的小字),誰勸都沒用。
就在這時,一名女醫官端著藥碗走了進來。她穿著淡綠色的醫官服,身姿窈窕,走到床邊時,不小心絆了一下,藥碗險些摔在地上。她趕緊穩住身子,抬起頭,露出一張明豔的臉——眉如遠山,眼似秋水,鼻梁小巧,嘴唇是天然的櫻粉色,尤其是那身段,隔著醫官服都能看出曲線玲瓏,與宮裡常見的溫婉宮女截然不同。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空洞的眼神竟有了一絲焦點。
“陛下,該喝藥了。”女醫官的聲音輕柔,帶著幾分怯意,卻又不失沉穩。她將藥碗遞到李世民麵前,手指纖細白皙,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
李世民沒有接藥,卻問:“你叫什麼名字?”
“回陛下,奴婢王嫣然,是太醫院新來的醫官。”王嫣然躬身回答,頭垂得很低,卻能看到她耳尖微微泛紅。
那天之後,王嫣然便成了李世民身邊的常客。她不僅會醫術,還懂些詩文,能陪李世民說說話;她不像其他宮女那樣拘謹,偶爾還會說些宮外的趣事,逗得李世民露出難得的笑容。長孫皇後的葬禮籌備期間,李世民的情緒好了不少,雖依舊悲傷,卻不再像之前那樣頹廢。
讓人意外的是,李世民竟下旨,讓魏王李泰與禮部共同主持長孫皇後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