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啥？”他自問自答，語氣斬釘截鐵。
“因為他已經被自己過去的成功經驗給捆死了！牢牢地捆死了！”
趙天成的眼神變得異常犀利。
“想想他當秦王的時候！啥樣？”
“摸著石頭過河！腳下全是未知！目標清晰得不能再清晰——滅六國，一統天下！為此，他可以不顧一切，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所以他敢用商鞅的酷法，敢用範雎的遠交近攻，敢用李斯這種六國來的客卿！”
“他能聽蒙驁、王翦這些老將的意見，也能容納呂不韋那種‘奇貨可居’的商人！那時的他，像一頭餓極了的猛虎，隻要能吃飽，什麼方法都敢試，什麼意見都願意聽！”
“可現在呢？”趙天成的聲音充滿了嘲弄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
“他不是餓虎了！他是吃飽了、站在山頂俯瞰眾生的虎王！他的成功，就是建立在法家這套嚴刑峻法、弱民強國的根基之上的！這套東西，就是他橫掃六合、成就千古帝業的神兵利器！”
“你讓他現在否定這套東西？你讓他承認這套東西已經成了勒死大秦的絞索？”
“他做不到！絕對不能！這等於否定了他自己！否定了他一生最輝煌的功業！否定了他‘千古一帝’的根基！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他指著扶蘇，仿佛在戳破一個殘酷的事實。
“看看那位長公子扶蘇！不過是在朝堂上說了幾句‘寬仁緩刑’，想勸他彆那麼急功近利，彆把老百姓壓榨得太狠，結果怎麼樣？”
“親兒子！寄予厚望的長子！直接一紙詔書，貶黜上郡！去邊關吹風吃沙子！為啥？因為扶蘇的政見，在挑戰他成功的基石！在動搖他心中那套鐵律的權威！這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的！親兒子也不行！”
“他現在腦子裡的目標是什麼？”趙天成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本質的冰冷。
“長生！排在第一位的，隻有長生！什麼‘皇帝之法’，什麼‘民富國強’，在他眼裡，能有他多活幾年重要？能有他親眼看著自己打造的江山永固重要？”
“他根本不會感興趣！或者說，他內心深處，或許根本不願意承認這‘皇帝之法’的必要性！他寧願相信，隻要他活著，隻要法度足夠森嚴，一切問題都能靠他無上的威權壓下去！”
“人啊！”趙天成發出一聲長長的、帶著宿命般感慨的歎息。
“就是這樣！一旦成功了，就會把自己的過往視為金科玉律、視為唯一正確的成功經驗！卻不知道，恰恰是當年那種‘毫無經驗’，那種‘摸著石頭過河’的勇氣和開放，那種為了目標不計手段的靈活與包容，才是他最終能走出那條不一樣的路、成為‘千古一帝’的關鍵！”
“現在的他，”趙天成最後下了定論，聲音低沉卻字字如錘，砸在每個人心頭。
“已經是一座被自己輝煌鑄就的、堅不可摧的青銅巨鼎了！鼎盛無比，卻也……沉重無比，難以挪動分毫。指望這座巨鼎自己生出新枝，開出新花？難！難如登天！這，就是你們大秦，最大的死結！”
牢房內，死寂如墓。
扶蘇癱在太師椅上，渾身冰冷。
趙天成那番關於父皇“被成功束縛”、“目標隻剩長生”、“無法自我否定”的剖析，比任何關於暴君、昏君的推演都更讓他絕望。因為這描繪的，是一個英雄遲暮、困於自身輝煌的悲劇，一個無法解開的死局。
章邯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少府卿的職位讓他比旁人更清楚陛下對長生之術的執著，對舊法威嚴的維護是何等堅決。趙天成……又一次戳中了那血淋淋的真實。
就在這時，趙天成仿佛覺得這死寂還不夠壓抑，話鋒陡然一轉。
“哦，對了，還有那位高高在上的李丞相！”他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李斯？嘿！你們以為他就比始皇帝好到哪兒去？他啊，掉進同一個坑裡了，而且陷得比誰都深！”
“他李斯，當年不過是個上蔡小吏，窮得叮當響，看見廁所裡的耗子都得繞著走！”
“那時候，他眼睛亮著呢！六國積弊、黔首之苦，他能看不見？能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不然他乾嘛拚了老命跑到秦國來，削尖腦袋往上爬？不就是想改變點什麼？”
趙天成的語氣陡然拔高，充滿了諷刺。
“可現在呢？位極人臣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法家這套東西，在他手裡玩得溜熟，成了他安身立命、攫取無上權柄的根基！他就跟那守著金山銀山的土財主似的，把當年那雙看透世情的眼睛，徹底蒙上了！”
“一心一意，就癡迷在他親手參與打造的、這個‘法家神話’的高塔裡，覺得這塔就是天底下最完美、最穩固的東西！”
他嘲笑般的說道：“做個假設！把當年那個在上蔡窮得吃土、卻眼睛賊亮的年輕李斯，拎到現在來！就站在這鹹陽宮裡，看看這賦稅如虎、徭役如狼、民怨沸騰、酷吏橫行、六國遺恨未消、邊境烽煙隱隱的大秦！”
“以他年輕時候那份鑽營勁兒、那份看透世事的精明勁兒、那份為了改變不惜一切的狠勁兒——他能看不出問題？他能判斷不出這個大秦，照這麼下去，是亡還是不亡？！”
趙天成的聲音陡然變得冰冷而尖銳，如同利劍直刺人心。
“可是！你現在讓他李斯自己看！他現在那雙眼睛裡，除了法家的條條框框，除了他丞相的位子，除了他那‘萬世法聖’的虛名幻想，還剩下什麼？還看得清這如山積弊嗎？他看不清！或者說，他根本不願意看清！”
“因為他已經和這座他賴以攀爬的法家高塔融為一體了！塔倒了，他也就粉身碎骨了！所以，他隻能拚命地往上添磚加瓦，哪怕這塔已經歪了，快塌了，他也隻會覺得是磚沒添夠！是法條不夠密！是刀不夠快！”
“就這麼說吧！你讓年輕時候的李斯看看現在的李斯，當年的李斯隻會罵他是個亡國敗相，而且會被視為自己最大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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