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耳房。
嬴政如同石雕般矗立在陰影中。
千古一帝……千年一出……
被成功束縛……
目標隻剩長生……
無法自我否定……
死結……
每一個詞,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那堅如磐石的帝王心魂之上!
憤怒?有!
被一個死囚如此剖析的暴怒!
但更多的,是一種從骨髓深處滲出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和……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與疲憊。
他猛地轉身,玄色帝袍的下擺在死寂中帶起一股微弱的氣流。
他不再看那麵傳聲的牆壁,不再聽那狂徒任何可能的話語,大步流星地,近乎逃離般,走出陽獄。
蒙毅緊隨其後,大氣不敢出,隻覺得陛下那高大的背影,此刻竟顯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重與孤寂。
行至無人處,嬴政猝然停步。
寬袖下五指緊攥,指甲深陷掌心,刺痛卻不及心頭翻湧的寒意——
橫掃六合、書同文、車同軌,哪一樁不是煌煌功業?
他驀地想起初登王位時的自己:為破呂不韋之局,能徹夜傾聽客卿諫言;為滅韓趙,敢力排眾議啟用年輕將領。那時的嬴政,眼中隻有“一統”二字,何曾有過“千古一帝”的包袱?
而如今……他竟成了自己功業的囚徒?
耳房內,李斯仍僵立如木偶。
冷汗浸透中衣,趙天成的詰問在顱骨內反複撞擊。
“年輕時的你……會把現在的自己視為帝國罪人嗎?”
他眼前閃過上蔡小吏的身影——那個因見百姓被盤剝而憤懣攥拳的青年,曾發誓要以嚴法匡正天下!
可如今?
他親手修訂的秦律成了勒緊黔首脖頸的絞索。
各地倉廩空虛、民逃田荒的奏報堆滿案頭,他卻歸咎於“吏治不力”……
“我能看不出問題?我能判斷不出這個大秦,照這麼下去,是亡還是不亡?”
他想起昨日朝議:當治粟內史戰栗稟報“關中糧價騰湧”,他厲聲斥其“危言聳聽”,轉頭卻默許了少府加征口賦的奏請。
為何?
他猛然驚醒。
自己早已將“法聖”虛名與相位捆綁,任何動搖秦法根基的諫言,都成了對他畢生道統的否定!
羞恥如毒藤絞緊心臟,他踉蹌扶牆。
牢房死寂。
扶蘇癱坐椅中,指尖深掐掌心:“先生……難道真無破局之法?”
趙天成叼著的草莖動了動,嗤笑出聲:“法子?有啊!始皇若肯自省苛法之弊,李斯若敢自毀權位根基——可這可能嗎?”
他目光掃過二人慘白的臉。
“莫與人性鬥!人成了功業奴隸時,最恨戳破幻覺的鏡子。始皇帝?他寧肯修十座陵墓,也不會承認自己錯了;李斯?他寧用百萬黔首屍骨墊腳,也要保住‘法聖’牌位!”
“這就是人性!始皇當年餓過肚子,所以拚命屯糧滅六國;李斯貧賤時恨極權貴,掌權後卻比誰都貪慕虛榮……當敵人成了自己,才是最凶的死局!”
“打敗自己?比移山填海更難!秦之將亡,正因嬴政、李斯……全在和自己較勁,卻無一人敢掀翻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