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目光沉靜，看向蒙毅，吩咐道：“傳信給扶蘇，讓他明日多向趙先生請教國家認同之事。至於我等曾暗中聽取之事，不必向他提起。”
蒙毅肅然應下，即刻安排親信獄卒將口信密傳至扶蘇處。
次日，陽獄中，扶蘇神色凝重卻又帶著幾分興奮。
他一夜未眠，反複思索昨日趙天成所言之“國家認同”，心中湧起諸多感悟。
待趙天成醒轉，扶蘇恭敬開口道：
“先生，昨日聽您論及國家認同，學生思索整夜。以為欲使天下人心歸秦，不能隻恃法條嚴苛，更須令民知秦非僅以力取，實乃承天運、止戰亂、開太平之朝。”
“學生以為，當從周室衰微、諸侯相爭之害說起，使民知分裂之苦，方知統一之貴。再者，秦法雖嚴，然若能示之以公，施政不以秦地、故六國地為界，而視天下為一家，或可漸消隔閡。另，馳道貫通、度量衡一，此等實利亦須使民知乃秦所賜，恩威並施，人心或可漸附。”
趙天成聽罷，略一點頭，扯了扯嘴角道：“喲！不錯嘛，孺子可教也！你這思路，比那些隻會喊打喊殺的強多了。”
他歪靠在草堆上，話鋒卻陡然一轉，帶著一絲看透的戲謔謔：“不過啊，蘇公子，你這套‘國家認同’的戲法，想唱得漂亮，光有劇本可不行，還得搭個好台子！你這台子，現在就是個四處漏風的破草棚，想演大戲？難！”
扶蘇一怔：“先生此言何意？何為‘台子’？”
“配套措施！環境！”趙天成坐直了些，眼神銳利起來。
“你講‘天下歸一’、‘華夏一體’的大道理，想讓人心服口服，光靠嘴皮子吹沒用。你得有實實在在的東西支撐著！這東西，就是一套能讓老百姓活得下去、甚至看到點盼頭的‘環境’！而這環境，恰恰是你們大秦現在最缺的！”
他掰著手指頭，語速加快：
“第一，律法環境！你講公平、講一體同仁？可你們現在的秦法是什麼？嚴刑峻法，動輒連坐、腰斬、車裂！黔首畏法如虎，官吏執法如狼！在這種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環境裡，你跟老百姓講‘我們都是大秦子民’？他們隻會覺得你虛偽！是在用‘認同’的幌子掩蓋‘壓榨’的本質！這種環境，怎麼可能培養出真正的認同感？隻會催生更深的怨恨！”
“第二，經濟環境！你講馳道貫通、度量衡統一帶來的好處？可老百姓現在感受到的是什麼？是驪山、阿房宮、長城、戍邊……無窮無儘的徭徭役！是榨乾骨髓的賦稅！是家徒四壁、食不果腹！”
“在這種被壓榨得喘不過氣的環境裡，你跟他們說‘統一帶來了便利’？他們隻會覺得那馳道是方便朝廷更快地抽他們的血！那度量衡是方便官吏更精準地盤剝他們！連肚子都填不飽，哪來的心思認同你這個‘大秦’？”
“第三，吏治環境！你講施政要公？可地方酷吏橫行，貪腐成風，對上粉飾太平，對下敲骨吸髓！六國故地的黔首，本就心懷怨氣，再遇上這些魚肉鄉裡的惡吏，隻會覺得‘大秦’就是來剝削他們的新主子！這種環境下，你講‘天下為家’，他們隻會覺得是‘天下為牢’！”
趙天成看著臉色漸漸發白的扶蘇，聲音帶著冰冷的現實感。
“所以，蘇公子，你搞‘國家認同’這套，不是不行，是好東西！但它不是空中樓閣！它需要一套與之配套的、能讓老百姓喘口氣、看到點希望的環境！而這環境，恰恰是你們現在這套‘秦王之法’給破壞殆儘的！”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深邃。
“除非……你們能下狠心，以雷霆萬鈞之勢，把你們稱呼為‘皇帝之法’——‘法無授權不可為’、‘法無禁止即可為’——給砸下去！用這新法，強行重塑這個環境！”
“用‘法無授權不可為’，給官府套上籠頭！讓酷吏不能再肆意妄為，讓賦稅徭徭役的征發有法可依、有度可循！讓老百姓知道，官府不能想乾什麼就乾什麼！”
“用‘法無禁止即可為’，給黔首鬆綁！讓他們能安心種地、做點小買賣、搞點小手藝，不用整天提心吊膽怕飛來橫禍！讓他們能靠自己的本事，掙口飯吃，甚至攢下點家底，看到點奔頭！”
“隻有在這種環境下——官府被約束住了，黔首有了活路，日子能過下去了——你再去講‘國家認同’，講‘天下歸一’，講‘我們都是大秦子民’，老百姓才可能聽得進去！才可能覺得，這個‘大秦’，似乎……也沒那麼壞？似乎……還有點盼頭？認同感，才可能一點點生出來！”
趙天成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直白。
“但是！這需要時間！‘皇帝之法’的推行，本身就是一場刮骨療毒的大手術！觸動多少既得利益？會遇到多少阻力？需要多少時間去磨合、去適應？而在這段時間裡，你那套‘國家認同’的宣傳，效果能有多大？能覆蓋多少人？都是未知數！”
“所以，我才說，這兩件事——推行‘皇帝之法’重塑環境，和構建‘國家認同’凝聚人心——必須相輔相成，雙管齊下！”
“‘皇帝之法’是根基，是土壤！它為‘國家認同’提供生長的環境！”
“‘國家認同’是枝葉，是果實！它反過來鞏固‘皇帝之法’的合法性，讓新法更容易被接受！”
“兩者配合好了，才能事半功倍！否則，光喊口號，環境沒變，老百姓該恨還是恨；光改環境，不引導人心，認同感也不會憑空長出來！”
他最後看著扶蘇，語氣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蘇公子，這盤棋很大，很難下。需要大魄力，大決心，更需要……時間！你們那位始皇帝陛下，他……還有足夠的時間，等到這盤棋下完，看到果實成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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