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獄牢房內，潮濕的黴味依舊。
趙天成慢悠悠地踱回牢房，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太師椅上，習慣性地又摸了根草莖叼在嘴裡。
扶蘇正襟危坐在他對麵，眼神有些複雜地望著牢門方向——那是章邯剛剛離去的方向。
“嘖嘖，老章這算是鳥槍換炮，一步登天了？”
趙天成咂咂嘴，語氣裡聽不出是調侃還是彆的什麼。
“從這死牢裡的犯人，搖身一變成了什麼‘技改推行署’的總督？嘖，少府卿親自督辦技術推廣，這位置……夠肥啊。”
扶蘇收回目光，看向趙天成，眼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感慨和一絲……羨慕。
“先生，章大人此番離去，是去踐行先生的學說了！是去將先生所言之‘器物本事’、‘技術強國’化為現實！學生……學生心中著實為他高興，亦深感敬佩。”
扶蘇的聲音帶著一種由衷的激動，“能親身實踐先生那驚天動地的宏論，推動農工技改，惠及天下蒼生，此乃何等大丈夫之事業！學生……學生實在是……”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自嘲和沉重，“學生實在是羨慕！隻是學生更為慶幸的，隨先生學習更多……更多這關乎國運興衰的至理！學生所學，尚不及先生之萬一，此身所負之責，亦重於泰山！”
趙天成斜睨睨了他一眼，嗤笑一聲，二郎腿習慣性地就翹了起來：“得了吧你！少擱這兒拍馬屁。實踐？嘿，實踐個屁！你以為老章出去是去當救世主了？他是掉進另一個更大的坑裡了！”
扶蘇一愣：“先生何出此言？陛下既委以重任，章大人又深得先生真傳……”
“真傳個毛線！”趙天成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我不過給他畫了幾張大餅，指了幾個方向。他懂個錘子的技術推廣？他懂怎麼跟那幫子官油子打交道？懂怎麼讓那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信他那套新玩意兒？難！比讓他造個蒸汽機還難！”
他吐掉嘴裡的草莖，換了個更舒服的癱坐姿勢。
“再說了，甭管多好的技術，推廣開，見效，那都是需要時間的！大量的時間！改良農具，優化品種，推廣水利……哪一樣是今天種下去明天就能收麥子的？沒有個三年五載，
能看出個屁的效果？就算真有效果了，想影響到整個帝國的根基，讓那‘協作之網’效率提升？嘿，十年八年都算快的！你們那位始皇帝陛下……他有這個時間等嗎？”
趙天成的語氣帶著一貫的冷嘲熱諷和看透的悲觀。
扶蘇臉上的激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執拗的維護：“先生多慮了！陛下正值盛年，龍體康健，必能長命百歲！他定能看到大秦因先生之策而脫胎換骨，迎來真正的盛世！”
扶蘇說著，臉上甚至露出了充滿信心的笑容。
趙天成盯著扶蘇看了幾秒，似乎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快得讓人抓不住。
“是嗎？長命百歲？嘿嘿……”
他挪了挪屁股，讓自己癱得更舒服些。
“我說蘇公子，你啥時候也出去啊？這陽獄最底層，待久了可真沒啥意思，連個能打牌的都沒有。”
他純粹是閒得發慌隨口一問。
扶蘇聞言，卻展顏一笑，笑容溫和而堅定，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般的從容。
“學生不急。能得先生教誨，便是囚禁一生，亦是莫大機緣。學生願陪先生到最後！先生在此一日，學生便侍奉一日。先生若有何吩咐，儘管道來，學生定當竭力滿足！”
趙天成被他這“豪言壯語”逗樂了。
“噗！得了吧，就這屁大點地方，我要求不高，能多整點花樣換換口糧就成！昨天的叫花雞還行，就是香料差點意思。那鹽巴……嘖，雖說提純了，總感覺還是缺點啥。”
他砸吧著嘴，開始懷念現代社會的豐富物資。
扶蘇帶著試探和期待問道：“先生，您……如何看待陛下此番推行技術改革之舉？章大人所行，是否真是我大秦強盛之正途？陛下……陛下此番決斷，堪稱聖明！”
他終究忍不住想聽聽這位“先知”對父皇決策的評價。
趙天成眼皮都沒抬，依舊那副懶洋洋的調子：“怎麼看？用眼睛看唄。始皇帝，能頂著壓力搞這個，魄力確實有，不愧是千古一帝，敢想敢乾。知道‘技術’是根子，這點眼光比那些就知道喊打喊殺的強了不止一星半點。”
他忽然坐直了身體，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不再是之前的懶散，像是沉睡的猛獸睜開了眼：“就算始皇帝真能活成個老神仙，就算他真能延壽二十年，蘇公子，你覺得這技術革新就能一帆風順、水到渠成了？”
扶蘇被趙天成突然轉變的氣勢懾住，下意識地問：“先生……何出此言？若有足夠時間，又有陛下意誌貫徹，何愁不成？”
“時間？意誌？”趙天成嗤笑一聲，豎起一根手指，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根基！人才根基！蘇公子，我問你，你可知你們大秦疆域之內，黔首之中，能識文斷字者，百人中……有幾人？”
扶蘇一愣，下意識地思考了一下。
他自幼錦衣玉食，接觸的皆是飽學之士、公卿貴族，對底層百姓的認知實在有限。
他遲疑道：“這……學生未曾詳查。然各地鄉學、庠序庠序，亦有設立，三老亦負有教化之責……百中……總有一二？”
他心中其實更傾向於認為百中未必有一，但不敢說出口，往高了估了一個他覺得相對“樂觀”的數字。
“一二？”趙天成臉上的譏諷幾乎要溢出來，他毫不留情地戳破這個虛幻的泡沫。
“你做夢呢！撐死了……千不足一！能勉強寫自己名字，認得幾個常用字的，頂天了！能讀懂律法條文、能看懂稍微複雜點農書或工圖的，怕是萬裡挑一都算多了！”
“你告訴我，靠這點識字率，你那宏偉的‘技術興國’藍圖，準備讓誰來執行？靠誰去學習新技術？靠誰去操作更複雜的機械？靠誰去記錄試驗數據？靠誰去把朝廷那堆推廣文書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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