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和某些典籍裡怎麼傳的?開始出現秦始皇‘拔劍擊殺嫪毐’的英勇版本!這個版本顯然更刺激,更有利於塑造年輕帝王的英武形象!是誰在傳播這個版本?這種民間敘事的演變,說明了什麼?說明了人們天生喜歡傳播更戲劇化、更英雄主義的故事,而這種傳播本身,就會對當事人的形象產生影響!”
“秦始皇當時有沒有暗中鼓勵這種敘事?很難說。但至少,他後來沒有去嚴厲禁止這種與官方記錄略有出入的‘小說家言’吧?因為他可能本能地覺得這對自己有利!”
“但是!”趙天成聲音陡然提高,“當他統一天下後,態度就變了!他不再需要這種零散的、不可控的敘事來為自己增光了,他需要的是絕對的、唯一的、由他定義的敘事!所以他要‘焚書’,要‘坑儒’,要廢除可能產生異質敘事的小說家!他要把所有講故事的權利都收歸中央,隻能講他允許講的故事!”
“但要命的是他又不懂如何主動地、高水平地運用故事來構建認同、引導輿論、緩解矛盾,他隻會粗暴地禁止和消滅!結果呢?結果就是民間隻剩下不敢言說的怨氣、對舊時代的隱秘懷念、以及各種扭曲的、惡意的謠言!他親手把一條可能疏導社會情緒、轉化矛盾、構建文化認同的寶貴渠道給堵死了!”
轟——!
趙天成這一連串結合具體史實的猛烈抨擊,如同連環重錘,狠狠砸在扶蘇和李由的心上。
他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一條若隱若現的曆史線索:從周初到戰國,各種力量都在有意無意地利用“故事”或者小說家言來達到政治、宣傳、教化的目的。
這是一股一直在流淌的、強大的暗流。
而秦始皇,看到了這股暗流的力量,卻因為恐懼其不可控和追求絕對的“壹教”,選擇了最愚蠢的應對方式——堵塞,而非疏導和利用。
陽獄放風時間,趙天成伸著懶腰,叼著根草莖,晃晃悠悠地踱步,蒙海像個巨大的護衛,帶著滿腦子未消化完的震撼,本能地跟在他身後,眼神還有些發直。
牢房內,扶蘇和李由卻仿佛被釘在了原地。
哢嚓…哢嚓…
寂靜的牢房裡,隻剩下刻刀劃過竹簡的細微聲響,急促而密集。
扶蘇臉色蒼白,但眼神卻亮得嚇人,他的手微微顫抖,卻極力穩住,力求將趙天成方才那石破天驚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都原封不動地刻錄下來。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試圖理解並吸納這完全顛覆他過往認知的“敘事權”理論。
他感到一種巨大的興奮與恐慌交織的情緒——興奮於看到了一個全新的、可能緩解大秦深層次矛盾的工具。
恐慌於這個工具早已被父皇親手毀棄,而重啟之路必將布滿荊棘。
另一邊的李由,同樣在奮筆疾書。
他的表情更為複雜,震驚、困惑、甚至有一絲恐懼。
作為一名堅定的法家子弟,他信仰的是律令的絕對權威、是信息的嚴格控製。
但趙天成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鑿子,將他固有的信念鑿開了一道裂縫。
他記錄的不隻是趙天成的話,更夾雜著自己混亂的思緒和質疑:“敘事竟可掌民情?故事竟能禦民心?若真如此…‘以吏為師’、‘壹教壹言’是否…是否並非唯一?甚至…並非最優?”這個念頭讓他不寒而栗,仿佛腳下的基石正在鬆動。
章台宮,深殿。
嬴政屏退左右,獨自看著扶蘇通過密道快速呈上的厚厚一疊竹簡。
上麵的字跡因為急速刻錄而略顯潦草,卻更顯傳遞信息的急迫。
起初,他眉頭緊鎖,帶著慣有的帝王威嚴與一絲對“小說家”這等卑末之學的輕視。
然而,隨著閱讀的深入,他的目光凝固了,捏著竹簡的手指微微收緊,骨節泛白。
“……非為記錄瑣語,實為輿情之鏡?”
“……非為妄言怪談,乃文化傳承之脈?”
“……敘事權?輿論引導?意識形態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