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卡車彙入北上的車流,像一滴水融入奔騰的江河。
八十年代的國道,遠非後世的高速公路可比。路麵大多是瀝青鋪就,年久失修,坑窪不平。卡車行駛在上麵,車身劇烈地顛簸,卷起漫天塵土。
李浩軒坐在車鬥裡,身上蓋著一層厚厚的帆布,用來抵擋烈日和灰塵。他身邊,是那幾個承載著整個工廠未來的巨大木箱。他一手緊緊抓著車廂的欄杆,另一隻手,則始終搭在離他最近的一個木箱上,感受著它隨著車身傳來的每一次震動。
孫建軍和司機陳師傅輪流開車,日夜兼程。累了,就在路邊的國營飯店停下,吃一碗寡淡的麵條,或者啃幾口從廣州帶來的乾糧。困了,就把車停在安全的停車場或加油站,駕駛室裡睡兩個人,李浩軒則雷打不動地守在車鬥裡,和貨物待在一起。
孫建軍好幾次勸他:“廠長,您到駕駛室裡來睡吧,車鬥裡風大,夜裡又涼。”
李浩軒總是搖搖頭:“我在這裡,心裡踏實。”
這不僅僅是責任。每一次顛簸,每一次急刹,都讓他的心揪緊。他必須親自感受著,確保這些嬌貴的儀器,在萬裡長途的跋涉中,得到最穩妥的保護。
陳師傅,這位跑了半輩子車的老江湖,對李浩軒的這份執著看在眼裡,心中愈發敬佩。他開車的技術也愈發小心,遇到坑窪路段,總是提前減速,寧慢三分,不搶一秒。
“李老板,你是我見過最把貨當命的貨主。”休息時,陳師傅遞給李浩軒一根煙,由衷地感歎。
李浩軒接過煙,笑了笑:“陳師傅,這不是貨,是我們全廠幾百號人的飯碗。”
就這樣,卡車一路向北,穿過了悶熱的廣東,進入了丘陵連綿的湖南境內。
就在他們以為可以稍稍鬆一口氣時,麻煩,不期而遇。
在進入湖南後不久的一個午後,前方的道路上出現了一個臨時搭建的“聯合檢查站”。幾頂藍色帳篷,一根橫在路中間的欄杆,十幾個穿著不同製服的人員,讓所有過往車輛都排起了長隊。
“壞了,”陳師傅踩下刹車,眉頭緊鎖,“是聯合檢查站。工商、稅務、交通、公安都在,這是最難纏的。”
輪到他們時,一個戴著大蓋帽的工商乾部敲了敲車窗。
“停車,熄火!司機帶上所有證件,貨主下來!接受檢查!”
李浩軒從車鬥裡跳下來,和拿著行駛證、駕駛證的陳師傅,以及抱著一遝運輸單的孫建軍一起,走到了帳篷前。
一位看起來是負責人的中年乾部,挺著啤酒肚,翻看著他們的單據。當他看到車上既有“進口精密儀器”的報關單,又有運往長沙的“服裝”,還有發往鄭州的“計算器”時,他的眼睛眯了起來。
“你們這車,成分很複雜嘛。”他用手指敲著桌麵,語氣不善,“又是進口設備,又是電子產品,又是倒賣的服裝。你們這是什麼單位?有長途販運的經營許可嗎?”
“同誌,您誤會了。”李浩軒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解釋,“我們是安河縣黑金肥廠的。車上這批設備,是我們廠為國家重點科研項目,從國外進口的。至於這些服裝和計算器,是我們為了節省運費,在廣州貨運站配的貨,都有正規的運輸合同。”
他將工廠的介紹信和省外貿廳的批文,一並遞了過去。
那名乾部接過文件,隻是草草掃了一眼,便扔回桌上,眼神裡全是輕蔑。
“少拿這些東西來唬我!什麼國家重點項目?我沒聽說過。”他指著那些服裝和計算器的運單,“現在投機倒把抓得這麼嚴,你們一沒經營許可,二沒完稅證明,拉著這麼多貨到處跑,我看你們的性質很可疑嘛!”
孫建軍一聽就急了:“我們不是投機倒把!我們是……”
“你閉嘴!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嗎?”乾部厲聲喝道,他身邊的幾個穿著製服的年輕人,立刻圍了上來,虎視眈眈。
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陳師傅常年跑車,知道這裡的門道。他悄悄拉了拉李浩軒的衣角,低聲說:“李老板,這是想敲一筆。破財免災吧。”
李浩軒沒有動。他看著那位乾部的眼睛,知道今天這事,恐怕不是塞幾包煙,給幾百塊錢就能了結的。對方是看他們車上貨物複雜,價值又高,存心要當成一條大魚來宰。
“按照規定,你們這車貨物來源不明,涉嫌走私和投機倒把。”那名乾部慢悠悠地宣布了處理決定,“車子和貨物,暫時扣押!等你們把所有合法來源證明、稅務發票、經營許可全部補齊了,再來接受處理!”
“扣車?!”孫建軍和陳師傅臉色大變。
車子一扣,天知道要猴年馬月才能放行。到時候,長沙和鄭州的貨主肯定要找麻煩。更要命的是,那批光譜儀,多耽擱一天,就多一分風險。
“同誌,不能扣車啊!”陳師傅急忙上前求情,“我們就是跑運輸的,混口飯吃……”
“一邊去!”一個年輕的執法人員粗暴地將陳師傅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