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兜底四)
日子像陷在淤泥裡的車輪,沉重而緩慢地向前滾動。空蕩、冰冷、散發著驅不散黴味的家,成了壓在心口最沉的那塊石頭。看著朵朵每天從幼兒園回來,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在唯一刷白的小臥室裡玩那幾個幸存的塑料積木,眼神裡那份對“家”的陌生感,像針一樣紮著我。李強膝蓋的傷沒好利索,走路還微微跛著,卻咬著牙更早出門,更深夜才裹著一身寒氣回來。他擺攤的收入,扣除三輪車充電和進貨的本錢,幾乎所剩無幾,隻夠勉強維持最基礎的三餐。修複房子?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那天傍晚,看著李強一瘸一拐地進門,脫下沾滿泥點的舊外套,疲憊地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揉著傷腿,再看看朵朵蹲在牆角,用積木努力搭著一個她記憶裡“家”的形狀,我心底最後那點猶豫和所謂的“骨氣”徹底崩斷了。
“不能再這樣了。”我聲音乾澀地開口,打破了屋裡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強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是深深的疲憊和茫然:“什麼?”
“房子。”我指著裸露的水泥地,斑駁的牆壁,吱呀作響的破門窗,“必須弄。一次弄好。我們拖不起,朵朵也拖不起。”我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狠勁,“明天我去找老劉五金店老板),賒賬。水泥、沙子、膩子、塗料、門窗……能賒多少賒多少!工錢……工錢也先欠著!我去找王師傅,求他先帶人來乾!臉麵?值幾個錢?”
李強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以後怎麼辦”,但最終,看著我和朵朵,那些話又咽了回去,隻剩下一個沉重到極點的點頭。在這個四麵透風的“家”裡,臉麵是最早被洪水衝走的東西。
第二天,我頂著初冬凜冽的寒風,硬著頭皮走進了劉老板的五金店。店裡彌漫著新到的油漆和金屬的味道,和我的落魄格格不入。劉老板正指揮夥計卸貨,看到我,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堆起複雜的表情,同情裡混雜著商人的精明。
“麗華來了?家裡……收拾得咋樣了?”他遞過來一杯熱水。
我雙手接過那杯溫熱的水,暖意卻絲毫透不進心裡。“劉哥,”我深吸一口氣,開門見山,聲音儘量平穩卻掩不住微微的顫抖,“家裡的情況你也知道,底子都衝沒了。我……我想賒點料。水泥,沙子,內外牆膩子,塗料,還有……門窗,都要換。”我報出估算的數量,每說一樣,都感覺心往下沉一分。
劉老板臉上的笑容淡了,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櫃台玻璃。他沒立刻拒絕,隻是長長地“唉”了一聲:“麗華啊,不是哥不幫你,這年頭生意也難做,洪水一衝,我這進貨價也漲了不少,壓著本呢……”他看著我,眼神裡帶著掂量,“你家情況我知道,可這……賒欠不是個小數啊。”
“我知道,劉哥。”我攥緊了杯子,指尖冰涼,“算我求你。我李麗華是什麼人你也清楚,不是賴賬的。隻要緩過這口氣,砸鍋賣鐵我也一分不少還你!我給你寫欠條,按手印都行!房子不弄好,這冬天……我們娘仨真沒法過啊!”說到最後,聲音裡帶了控製不住的哽咽。
劉老板沉默了,皺著眉,目光在我寫滿懇求與絕望的臉上掃過,又看看門外灰蒙蒙的天。最終,他重重歎了口氣,像是下了很大決心:“行吧!看在老街坊,也看在你一個女人家不容易的份上!料,你先拉走!欠條寫好,利息……利息哥就不收了!但說好,最遲……最遲明年開春,你得給哥個說法!”他拿起計算器,劈裡啪啦地按著,報出一個讓我心頭猛跳的數字。
“好!好!謝謝劉哥!謝謝!”我連聲道謝,幾乎是顫抖著寫下了那張沉甸甸的欠條,用力按上鮮紅的手印。那紅色,刺得我眼睛發酸。
緊接著,我又厚著臉皮找到了以前給我們裝修過的王師傅。王師傅帶著幾個徒弟,正忙著給另一戶遭災的人家乾活。我站在滿是灰塵的工地外等著,等他們歇息的空檔,才湊過去,把情況和盤托出,低三下四地懇求:“王師傅,工錢……現在實在拿不出,隻能先欠著,等緩過來,我按市價一分不少!求您幫幫忙,先帶人把我那房子弄起來吧,孩子小,實在扛不住凍了……”
王師傅是個實誠人,看著我急紅了的眼眶,又聽我說賒到了料,歎了口氣:“唉,都是遭難的人……行吧,料到了,我這邊活一收尾,就帶人過去!工錢……先記賬吧!”他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下,帶著一種底層勞動者之間樸素的理解和共情,沉甸甸的。
當第一車沙子和水泥被拉進院子,當王師傅帶著徒弟們叮叮當當地開始撬掉破舊的門窗框,當刺鼻的膩子味終於蓋過了黴味彌漫在屋子裡時,一種久違的、微弱的熱氣似乎開始在這冰冷的廢墟裡升騰起來。雖然每一鏟沙土,每一塊新裝的門板,都背負著沉重的債務,但看著那個名為“家”的輪廓一點點重新清晰,看著朵朵好奇地在工人們身邊轉悠,小臉上有了點新奇的笑意,那份壓在心底的絕望,似乎被撬開了一道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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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第二批救濟物資也終於到了。這次不再是象征性的幾箱水和餅乾,而是成袋的大米、麵粉、桶裝食用油,甚至還有幾箱方便麵和簡單的禦寒棉被。東西堆在社區小廣場上,雖然按戶分發依舊顯得杯水車薪,但物流的暢通讓物資供應明顯平穩下來。街角的糧油店重新開張,貨架上東西雖然不多,但明碼標價,價格平穩。去排隊買米時,看到糧袋上清晰的日期和產地,心裡那份因物資短缺帶來的恐慌,總算消弭了大半。至少,一日三餐的溫飽,暫時不再是懸在頭頂的利劍。
緊接著,社區通知,政府根據前期登記的災情評估,給予每戶一定的“災情減免”和“臨時生活補助”。表格發下來,上麵印著經過複雜計算後得出的一個數字。錢不多,甚至不夠買一扇像樣的防盜門。李強去領錢回來,把薄薄的一疊鈔票放在桌上,我們倆對著那點錢沉默了很久。它像一根細細的稻草,丟進我們這深不見底的債務泥潭裡,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杯水車薪,卻又是這個冰冷冬天裡,唯一一點來自外界的、帶著溫度的“承認”——承認我們遭受了苦難,承認我們需要幫助,哪怕這幫助如此微薄。
日子在叮叮當當的裝修聲、越來越重的債務壓力和勉強維持的溫飽中,一天天熬著。房子的框架漸漸有了模樣,新裝的門窗嚴絲合縫,刷好的牆壁潔白平整,隻有客廳和另一間臥室的地板,因為實在賒不動地板的錢,依舊裸露著冰冷的水泥。但這已經比之前好了太多。朵朵開始喜歡在刷白的小臥室裡蹦蹦跳跳,李強收攤回來,也能坐在新買的塑料凳上最便宜的那種),喝口熱水暖暖身子。
就在我們以為這個冬天能咬著牙、拖著沉重的債務勉強撐過去時,一個更冰冷的浪頭毫無預兆地拍了過來。
那天下午,家裡的裝修接近尾聲,王師傅帶著徒弟在做最後的收邊。我的手機突然尖銳地響起,是母親打來的。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驚慌和哭腔,語無倫次:“麗華!麗華啊!快!快想想辦法!你爸……你爸他……突然倒下了!叫不醒!臉煞白!吐了一地!送到縣醫院了!醫生……醫生說是什麼……急性……急性什麼壞死……要馬上手術!要錢!要好多錢啊!家裡……家裡哪還有錢啊……”
母親的哭喊像冰錐,瞬間刺穿了我剛剛有了一絲暖意的世界。急性壞死性胰腺炎!我聽說過這個病,凶險,燒錢,是個無底洞!父親!那個曾經沉默寡言、在我們最需要時永遠選擇“哥哥家更需要”的父親,此刻正躺在冰冷的搶救室裡,生死未卜!
我握著手機,手抖得幾乎拿不住。耳邊是母親絕望的哭泣,眼前是剛剛刷白、還散發著塗料味的牆壁,腳下是冰冷的水泥地。王師傅和徒弟們停下了手裡的活計,擔憂地看著我。李強也聞聲從外麵進來,臉色凝重。
“媽,你彆急,我……我馬上過去!”我強迫自己鎮定,聲音卻控製不住地發顫。掛了電話,巨大的恐慌和一種宿命般的冰冷瞬間攫住了我。錢!又是錢!像一個永遠甩不脫的詛咒!修房子欠下的債像山一樣壓著,父親的手術費……那會是多少?幾萬?十幾萬?我們上哪裡去弄?
“怎麼了?”李強急切地問。
“我爸……急性胰腺炎,縣醫院,要馬上手術,要錢!”我語速飛快,每一個字都像冰碴子。
李強的臉色也瞬間變得慘白。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安慰的話,最終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我們都太清楚彼此的家底,太清楚那意味著什麼。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塗料味和母親電話裡殘留的絕望哭喊在耳邊回蕩。
“我……我去醫院!”我抓起外套就要往外衝。修了一半的家,堆積如山的債務,此刻都變得無比遙遠。那個躺在搶救室裡的老人,無論我們之間隔著多深的鴻溝,他終究是我的父親。
“等等!”李強一把拉住我,他的眼神裡翻湧著激烈的掙紮,最終定格為一種近乎凶狠的決絕,“我跟你一起去!錢……錢我想辦法!”
“你想什麼辦法?”我幾乎是吼出來的,眼淚終於決堤,“家裡一分錢都沒有了!外麵還欠著那麼多!我們拿什麼想?!”
李強死死攥著我的胳膊,手勁大得嚇人。他盯著我,眼睛通紅,聲音像從牙縫裡擠出來:“房子!我們不是剛弄好一點嗎?去銀行!抵押!貸!隻要能貸出來!先救命!”
“抵押?”我愣住了,隨即一股巨大的荒謬感湧上來,幾乎讓我發笑。這套房子,為了買它,我抵押過一次;為了開店,又抵押過一次;洪水毀了它,我們拚著老臉賒賬、欠工錢才勉強修複了個框架;現在,為了救那個在我們最需要時永遠缺席的父親,我們又要把它第三次送進銀行冰冷的櫃台?
命運像一個冷酷的玩笑,兜兜轉轉,又將我們逼回了原點,甚至比原點更糟。無人兜底的困境,以更猙獰的麵目,再次橫亙在眼前。這一次,我們要押上的,是這剛剛從泥濘裡掙紮著爬起、尚未站穩的、唯一的棲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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