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女b男三)
建材市場那句“算了吧”,像一道冰冷的閘門,轟然落下。薇薇搬走了她所有的東西,鑰匙留在空蕩蕩的桌上,沒有告彆。那套老破小的裝修,成了懸在半空中的廢墟,工具散落,蒙著厚厚的灰。陳默蜷縮在城中村那間月租六百的出租屋裡,像一頭受了重創卻不知如何舔舐傷口的困獸。保安亭慘白的夜燈,成了他世界裡唯一穩定的光源。交接班時,同事老張拍著他僵硬的肩膀,遞過來一根劣質香煙:“小陳,熬著唄,這年頭,誰他媽不熬?”
煙嗆得他直咳嗽,肺管子火燒火燎。熬?他以前覺得“能過就行”就是熬,熬到那套老破小修好,熬到薇薇消氣,熬到日子自己變好。可現在,薇薇走了,那套房子像個諷刺的墓碑。他盯著監控屏幕上小區門口進出的車輛,那些車燈劃破黑夜的光軌,仿佛都在嘲笑他。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他連“熬”的資格都快沒了——他快被這“能過就行”的日子,熬乾了。
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恐慌和羞恥的灼燒感,在胸腔裡悶悶地燒起來。他必須做點什麼。不是為了薇薇這個念頭讓他心口一抽),是為了自己,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一堆扶不上牆的爛泥。
創收,是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保安亭夜深人靜時,手機屏幕成了他唯一的光源。短視頻平台上充斥著各種“零基礎月入過萬”的暴富神話,像誘人的毒餌。一個號稱“無貨源電商,輕鬆躺賺”的廣告跳出來,他點進去,被拉進一個群。群裡“導師”曬著誇張的流水截圖,喊著“動動手指,財富自由”。陳默的心砰砰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咬咬牙,用花唄透支了299塊,成了“尊貴的vip學員”。
“導師”丟給他一堆資料,核心就是兩個字:刷單。用自己賬號,墊錢拍下指定店鋪的虛擬商品或低價實物襪子、頭繩之類),收貨後給五星好評,截圖給“導師”,對方返還本金並支付幾塊錢傭金。流程簡單得近乎侮辱智商。陳默一開始小心翼翼,墊幾十塊買幾雙襪子,順利拿回本金和五塊錢。看著微信零錢裡多出來的那點數字,一種虛假的“賺錢”快感麻痹了他。
他膽子大了點。一次墊了三百,拍下一堆“爆款手機支架”。流程照舊。可這次,“導師”收到截圖後,沉默了。消息不回,語音不接。群裡有人開始罵娘,說被騙了。陳默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像墜入冰窟。他瘋狂地發消息,紅色的感歎號刺得他眼睛生疼。三百塊,對他而言不是小數目,是他小半個月的煙錢飯錢。他像個傻子一樣,用自己的錢,幫騙子刷了數據,還倒貼。巨大的挫敗感和被愚弄的憤怒讓他渾身發抖。他猛地退出那個群,卸載了那個app,像扔掉一塊燙手的烙鐵。創收的大門,在他麵前“哐當”一聲關上,隻留下幾十塊錢的窟窿和滿嘴的苦澀。他連被騙,都顯得那麼窩囊。
創收的路堵死了,另一條路在他混混沌沌的腦子裡浮現出來:考編。這是他那個普通二本畢業時,家人也曾提過一嘴的“正經出路”。以前覺得遙遠,覺得束縛。現在,這似乎成了唯一能抓住的、閃著“穩定”金光的浮木。體製內,鐵飯碗,旱澇保收——這幾個詞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裡盤旋。
他沒報班。太貴。動輒幾千上萬,他想都不敢想。他翻箱倒櫃,從角落的編織袋裡扒拉出大學時的教材,落滿了灰,紙張發黃變脆,散發著一股陳年的黴味。他試圖啃那些早已過時的《行政能力測試》理論,字句像天書,看不了幾頁眼皮就打架。做題?他連最新的考綱題型都不知道。
他想起了李峰。大學睡他下鋪的兄弟,畢業後考進了老家縣城的稅務局,算是他們那屆裡為數不多“上了岸”的。以前偶爾還會在朋友圈點個讚,這幾年幾乎斷了聯係。陳默猶豫了很久,手指在通訊錄那個名字上懸停了足有十分鐘,才鼓起勇氣撥過去。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哪位?”李峰的聲音透著公事公辦的疏離,背景音有些嘈雜。
“峰…峰子,是我,陳默。”他的聲音乾澀發緊,帶著明顯的討好。
“哦,老陳啊!稀客稀客!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李峰的語氣稍微熱絡了點,但那種距離感依然存在,“最近咋樣?聽說在省城發展?”
“就…混口飯吃。”陳默含糊過去,手心有點冒汗,“那個…峰子,聽說你在體製裡,混得不錯啊!我…我想問問,考編…現在難不難?都考些啥?有啥…有啥門路或者資料能搞到不?”他問得磕磕巴巴,卑微又急切。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李峰一聲意義不明的輕笑,像是聽到什麼有趣的事情。“老陳,咋突然想起考這個了?現在可卷得厲害,幾百上千人爭一個蘿卜坑呢!”他頓了頓,用一種過來人的口吻說,“資料?網上多的是啊,粉筆、中公那些app,真題模擬題一堆。至於門路…”他拖長了音調,“現在抓得嚴,誰敢亂來?就一個字,硬考!下死功夫刷題!報個班係統學學最好。”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陳默的心一點點涼下去。硬考?刷題?報班?每一個詞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那…那你當年用的資料…舊的也行,能…能借我看看不?”他幾乎是在哀求。
“哎呀,早不知道扔哪兒去了!都多少年了,題型早變了八百回!看舊的沒用,真的。”李峰的語氣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和推脫,“老陳,聽我一句,真想考,就老老實實買最新資料,或者報個班。彆想著省那點錢,耽誤工夫。我這邊還有點事,先掛了啊?有空聚!”電話乾脆利落地斷了,忙音嘟嘟作響,像一記記耳光抽在陳默臉上。
他握著發燙的手機,呆呆地坐在出租屋冰冷的床沿上。窗外是城中村永遠不變的、帶著油汙味的喧囂。借資料的路也斷了。他像被隔絕在一個透明的罩子裡,外麵那個“正途”的世界有條不紊地運轉著,有規則,有路徑,而他,連一張像樣的入場券都摸不到邊。他隻能靠自己,靠那點微薄的工資和早已鏽蝕的腦力。
他最終在二手平台上花五十塊錢,買了一套不知道轉了幾手、卷了邊的某機構過時教材和一堆字跡模糊的打印真題。資料寄到的時候,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舊紙和灰塵混合的氣味。他如獲至寶,下了夜班,強撐著打架的眼皮,在保安亭角落的破桌子前攤開。慘白的燈光下,那些陌生的邏輯圖形、拗口的政治術語、浩如煙海的行測題,像無數隻嗡嗡作響的蟲子,瘋狂地啃噬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他強迫自己盯著書頁,手指無意識地在布滿油漬的桌麵上劃著,試圖抓住點什麼。但那些字句隻是機械地滑過視網膜,不進腦子。困意像潮水一樣洶湧襲來,頭一點一點,猛地磕在冰涼的桌麵上,驚醒,額頭上留下一個淺淺的紅印。他抹了把臉,繼續看,眼皮沉重得要用牙簽才能撐開。效率低得可憐,一晚上熬過去,可能隻勉強弄懂了兩三道題。這種笨拙而絕望的努力,像西西弗斯推著那塊永遠上不了山頂的巨石,每一次微小的前進,都伴隨著巨大的自我懷疑和精力的耗竭。
日子在保安亭的倒班、出租屋的冰冷和書桌前徒勞的掙紮中滑過。薇薇留下的空白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吸走了他世界裡最後一點暖色。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保安製服上的油汙似乎更深了,頭發也總是亂糟糟地豎著幾縷。
這天輪到他休息,他把自己關在出租屋裡,試圖整理那些散亂如麻的複習資料和網店刷單留下的、讓他一想起來就臉紅的爛賬。桌子上攤著書、打印紙、揉成一團的草稿紙,還有他那部屏幕裂了道紋的舊手機。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他遲疑了一下,接起。
“喂?是陳默嗎?”一個有點熟悉的女聲,帶著點猶豫。
“我是。你是?”
“我是薇薇的朋友,周婷。薇薇…她換了號碼,托我…跟你說點事。”周婷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疏離。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攥緊了手機,指節發白。“…她…怎麼了?”
“她沒事。就是…她讓我跟你說一聲,那套房子…她徹底不要了。裡麵的東西,她都不要了。裝修…停了就停了吧,讓你…看著處理。”周婷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還有…她讓我把這個月的…房租轉給你。”她報了一個數字,正是薇薇以前每月付的那1900塊。
錢?房租?陳默的腦子嗡的一聲,像被重錘擊中。一股混合著巨大羞辱和難堪的熱流猛地衝上頭頂,臉頰瞬間滾燙。“她…她什麼意思?”他的聲音不受控製地拔高,帶著扭曲的變調,“可憐我?施舍我?她以為我連這點房租都付不起了?!”他幾乎是在吼叫,唾沫星子噴在冰涼的手機屏幕上。
“陳默,你彆激動…”周婷的聲音帶著一絲慌亂,“薇薇沒那個意思,她就是覺得…”
“覺得什麼?!”陳默粗暴地打斷她,積壓了數月的委屈、挫敗、憤怒和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在這一刻轟然爆發,像決堤的洪水,衝垮了本就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覺得我窩囊廢?覺得我離了她活不下去?還是覺得我刷單被騙活該?!考不上編製活該?!”他口不擇言,把自己最不堪的傷疤血淋淋地撕開,展示給電話那頭的陌生人聽。他激動地在狹小的出租屋裡來回走動,膝蓋撞到床沿也渾然不覺,聲音嘶啞,語無倫次,“她清高!她厲害!她是高中老師!我是什麼?我就是個看大門的!我他媽努力了!我開網店想賺錢!我刷題想考編!我熬通宵看書!可我有什麼辦法?!我笨!我沒錢報班!我沒人脈!我連刷單都能讓人坑!我能怎麼辦?!你告訴我我能怎麼辦?!她告訴我啊!”他對著手機吼,更像是對著虛空咆哮,對著那個早已離他而去的背影咆哮,也對著自己無能的命運咆哮。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隻有陳默粗重得像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死寂的出租屋裡回蕩。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麼久,周婷才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穿過電波,帶著冰冷的憐憫和一種塵埃落定的意味:“陳默…薇薇她…懷孕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憤怒,所有的辯解,都在這一瞬間被徹底抽空。陳默像一尊突然被切斷電源的機器,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手機從汗濕的手掌中滑落,“啪嗒”一聲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間碎裂,蛛網般的裂痕蔓延開來,徹底吞噬了那微弱的光亮。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懷孕了。
這三個字,像三顆冰冷的子彈,精準地擊中了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不是他們的孩子。是薇薇和彆人的孩子。那個未來,那個他曾短暫幻想過、又因無力承擔而陷入巨大恐慌的未來,那個需要昂貴奶粉和安穩生活的未來,終究是彆人的了。他那些可笑的、笨拙的、最終淪為一場鬨劇的“努力”——刷單被騙的幾十塊,熬夜啃舊書的徒勞,對著手機歇斯底裡的咆哮——在這一刻,顯得如此荒誕,如此渺小,如此…無足輕重。他像個舞台上用力過猛卻徹底演砸了的小醜,所有的掙紮和嘶吼,在觀眾離場後,都成了回蕩在空曠劇場裡的、無人欣賞的噪音。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蜷縮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機碎裂的屏幕就在眼前,映出他自己模糊而扭曲的臉。肩膀開始無法抑製地聳動,喉嚨裡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像瀕死的哀鳴,在死寂的城中村出租屋裡,微弱地回蕩。那點被周婷轉述的“房租”,像一記最響亮的耳光,扇滅了他最後一絲妄圖證明什麼的火星。他連被“施舍”的資格,都顯得如此狼狽。那棟他以為自己終於開始試圖扛起的“未來”之樓,原來從未有過地基,就在這一句話裡,徹底化為了齏粉,隻剩下他一個人,跪在廢墟裡,連哭泣都顯得多餘。
後半夜,他像個遊魂一樣回到了保安亭。慘白的燈光依舊,監控屏幕上的光點依舊。同事老張靠在椅子上打盹,發出輕微的鼾聲。陳默默默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桌上那本卷了邊的、沾著油漬的過時考編教材。他盯著那些早已看厭的、毫無意義的字句,眼神空洞。過了許久,他慢慢地、一頁一頁地,開始撕書。紙張撕裂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裡格外刺耳,呲啦——呲啦——像某種緩慢的、絕望的淩遲。撕碎的紙片被他隨手扔進桌角那個套著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裡,很快堆起慘白的一小堆。
老張被聲音吵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陳默的動作,愣了一下,嘟囔了一句:“小陳,發啥瘋呢?不考啦?”
陳默沒有回答,也沒有停手。他撕得很慢,很仔細,仿佛在進行某種莊重又殘忍的儀式。當最後一頁紙被撕下,揉成一團,準確地投入垃圾桶時,他停下了動作。保安亭裡隻剩下換氣扇單調的嗡鳴和垃圾桶裡那堆慘白的碎片。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粗糙的掌心。指甲縫裡,那圈洗不掉的、頑固的黑色油垢,在慘白的燈光下,清晰得刺眼。像一道永恒的、卑微的烙印。
他盯著那汙垢,看了很久,很久。然後,慢慢地、緩緩地,將手掌翻轉,蓋在了自己臉上。粗糙的皮膚帶著油汙和灰塵的氣味,緊緊貼著口鼻。黑暗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著機油、汗酸和劣質煙草的味道,瞬間將他淹沒。他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肩膀不再聳動,喉嚨裡也沒有了嗚咽。隻有指縫間露出的、微微顫抖的睫毛,泄露了一絲絲無法言說的死寂。
保安亭冰冷的卷簾門外,城市的黑夜依舊深沉。偶爾有車輛駛過,燈光短暫地掃過緊閉的門縫,又迅速消失,如同從未出現過的幻覺。那扇沉重的金屬卷簾門,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句號,將裡麵那個被油汙和絕望覆蓋的身影,與外麵那個喧鬨不息卻又與他毫無關係的世界,徹底隔絕。
喜歡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請大家收藏:()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