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四)(031)_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_线上阅读小说网 

滄海(四)(031)(1 / 1)

滄海四)

老周是在一個深秋的清晨走的。王香花像往常一樣,天蒙蒙亮就打了溫水準備給他擦臉,卻發現老人異常安靜,胸口沒了起伏。她怔了一下,手指探到老人冰涼的鼻息下,心裡那塊懸了許久的石頭,終於沉沉落了地,砸起一片無聲的塵埃。沒有慌亂,她平靜地按響了呼叫鈴。醫生護士很快來了,宣告了死亡時間。病房裡響起家屬壓抑的哭聲。

周善良紅著眼睛處理完父親的後事,在養老院門口找到了王香花。他把一個厚厚的信封塞到她手裡,聲音沙啞:“王姐,這是最後幾天的工錢,按天數算的,一分不少。另外這五百,是我和我媽的一點心意。你照顧我爸儘心儘力,我們全家都記著。”

王香花看著那個明顯厚出一截的信封,堅決地推了回去:“小周老板,工錢我收下。這五百,我不能要。老周叔最後的日子,也是我的本分。”

兩人推讓了幾個來回。周善良見她態度堅決,歎了口氣,不再強塞。過了兩天,王香花還是去參加了老周的葬禮,默默隨了一份禮金,不多,剛好五百塊。這錢,她送得心裡踏實。這筆錢,加上她省吃儉用攢下的,總算湊齊了小兒子拖欠的學費和資料費。看著彙款成功的短信提示,她長久以來緊繃的肩膀,才微微鬆懈了一寸。

老周走了,王香花離開了那家養老院。她找了份新活:在一家綜合醫院做夜間陪護。病人大多是手術後能基本自理的,活兒相對輕鬆些,但錢也少了一半,隻有一百塊一天。為了多掙點,白天她又接了兩家小公司的保潔,時間卡得死死的。清晨天不亮就去打掃辦公室,中午在醫院食堂匆匆扒幾口飯,下午再趕去另一家,傍晚稍作喘息,晚上七點準時到醫院接班。日子像上了發條的陀螺,在消毒水味和清潔劑的氣味裡高速旋轉,疲憊刻在眼下的烏青裡。

安穩的日子剛過了一個多月,那個來自江門的、如同噩夢回響的號碼再次在王香花手機上瘋狂跳動。還是朱金華的房東,語氣比上次更急更慌:“王姐!你快回來吧!朱老板這次是真不行了!人昏迷送醫院了!醫生說是糖尿病,很嚴重!酮症酸中毒了!要命啊!”

王香花握著手機,站在剛拖完地、還泛著水光的醫院走廊裡,消毒水的味道直衝腦門。糖尿病?昏迷?她腦子裡一片空白。恨嗎?怨嗎?當然有。那個男人揮霍無度時,何曾想過今天?可電話那頭房東語無倫次的描述裡,透著人命關天的恐慌。兩個孩子還在江門。她閉上眼,深深吸了口冰冷刺鼻的空氣,那氣息仿佛帶著鐵鏽味。

“我訂最快的車票回去。”她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

再次站在江門那家充斥著藥水味和死亡氣息的醫院病房裡,朱金華躺在病床上,臉色灰敗,瘦得脫了形,身上插著好幾根管子,床邊吊著胰島素泵。醫生的話冰冷而殘酷:嚴重的2型糖尿病,伴隨多種並發症腎病、眼底病變),酮症酸中毒雖然暫時搶救過來,但後續治療是個無底洞,需要長期、嚴格的藥物控製和監測,費用高昂。

王香花看著病床上那個曾經不可一世如今卻奄奄一息的男人,又看看圍在床邊、一臉惶恐無助的一雙兒女女兒剛上高中,兒子念初中),胸腔裡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最終都被一種沉重的現實感壓了下去。恨和怨,在生死和兒女麵前,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家裡……還有什麼錢?”王香花問女兒。

女兒怯生生地拿出父親的舊錢包,裡麵隻有幾張零錢和一張銀行卡。“媽,爸…爸把我們在江門那套小房子的房租卡給我了,說每月租金用來給我和弟弟交學費、生活費。他自己的工資卡……好像沒什麼錢了。”女兒聲音帶著哭腔,“爸住院押金,是房東阿姨幫忙墊的,催著要還呢。”機查了餘額。每月固定的租金收入,扣除給房東的,剩下的勉強覆蓋兩個孩子的開銷。朱金華自己的工資卡,餘額顯示隻有五萬出頭。而這幾天搶救的費用單,已經像雪片一樣積壓在床頭櫃上,觸目驚心。

“治。”王香花看著病床上毫無生氣的朱金華,又看看兩個驚慌的孩子,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房子,賣掉。”

賣房的過程像一場鈍刀割肉的淩遲。那套位於江門老城區、地段普通的小兩居,是他們曾經打拚多年唯一的固定資產,也是如今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中介帶著形形色色的買家來看房,挑剔著裝修老舊、戶型不好,價格被一壓再壓。王香花木然地配合著,簽下一份份文件。每簽一個字,都像是在親手埋葬一段過往。最終,房子以遠低於市場預期的價格成交。拿到房款的那天,錢還沒焐熱,就被迅速填進了醫院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高昂的胰島素、進口降糖藥、每周的透析費用、各種檢查化驗……朱金華的病情像一把貪婪的火,瘋狂地吞噬著這些用“家”換來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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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香花辭掉了長沙的臨時工,留在江門醫院。她白天在病房照顧朱金華,喂藥、盯著血糖儀、幫行動不便的他擦身、處理導尿管,晚上就在病房角落的行軍椅上蜷縮著對付一夜。她依舊沉默,動作麻利,臉上沒什麼表情,仿佛隻是在完成另一份護工的工作。朱金華清醒時,眼神複雜地看著她,有羞愧,有依賴,偶爾想說什麼,王香花總是淡淡地打斷:“喝藥吧。”或者“該測血糖了。”過往的恩怨情仇,在病魔和生存的重壓下,似乎都被暫時封存了,隻剩下一具需要照顧的軀體和一種基於最原始責任感的維係。

錢像流水一樣淌走。賣房的錢,加上朱金華那點可憐的積蓄,以驚人的速度消耗著。儘管王香花精打細算,儘管周善良得知情況後又托人捎來了一些錢王香花默默記下,日後定要還),儘管兩個孩子儘可能節省,依舊杯水車薪。朱金華的狀況時好時壞,並發症層出不窮。這場與病魔和貧窮的拉鋸戰,持續了大半年。最終,在一個陰冷的冬日清晨,朱金華在又一次嚴重的並發症發作後,沒能再醒來。他耗儘了所有的錢,也耗儘了自己。

朱家的族譜修好了,厚厚的一冊,燙金的封麵在老家簡陋的堂屋裡顯得有些突兀。負責修譜的族叔公將一本嶄新的族譜遞給王香花,語氣帶著點程式化的惋惜:“金華媳婦,拿著吧。金華的名字在裡頭,你們這一支,也算續上了。”

王香花接過那本沉甸甸的族譜。封麵冰涼光滑,燙金的大字“朱氏族譜”在昏暗的光線下有些晃眼。她翻開扉頁,手指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陌生名字,最終停在屬於“朱金華”的那一行。名字後麵,跟著簡短的生卒年月。她合上冊子,沒說話。這本耗費了朱金華最後一點“麵子”、也耗費了她三千血汗錢換來的族譜,此刻拿在手裡,隻覺得無比諷刺和沉重。它像一個華麗的墓碑,矗立在朱金華潦草收場的人生之上,也壓在她疲憊不堪的肩頭。

朱金華的骨灰被安葬在老家的後山。簡單的儀式後,喧囂散儘。王香花站在那座新壘起的小小墳塋前,身邊站著兩個沉默的孩子。山風嗚咽,卷起枯葉。沒有眼淚,隻有一種耗儘所有力氣後的巨大虛空。這個男人,曾是她半生的糾纏,是榮光的共謀者,也是屈辱的施加者,如今化作一抔黃土,留給她一個“寡婦”的身份,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和一本嶄新的、冰冷的族譜。

回到江門那間臨時租住的、家徒四壁的小屋,王香花看著低頭不語的一雙兒女,又翻出那本族譜看了看。她走到窗邊,望著外麵灰蒙蒙的城市天際線。江門,這座埋葬了她青春、奮鬥、失敗、婚姻和最後一點積蓄的城市,此刻在她眼裡,隻剩下冰冷的鋼筋水泥和沉重的回憶。

一個念頭在她疲憊的心裡漸漸清晰:離開這裡。徹底離開。

她開始查資料,打電話。對比來對比去,長沙的房價比江門便宜不少,房租也更低。更重要的是,她打聽過,長沙幾所重點高中的升學率、教育資源,遠非江門可比。女兒成績中等,兒子還算聰穎,留在江門,看不到太好的出路。她自己呢?在長沙做過護工、保潔,人脈雖淺薄,但至少知道門路。周善良那個實在人,或許還能幫襯一二。

幾天後,她撥通了周善良的電話,聲音帶著久違的、尋求幫助的小心翼翼:“小周老板,是我,王香花。有件事……想麻煩你打聽打聽。我想帶孩子……轉到長沙來讀書,你看……方不方便問問路子?主要是孩子讀書的事……”

電話那頭的周善良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爽快應承下來:“王姐,你要來長沙?好事啊!孩子讀書是大事!你放心,我老婆娘家有個表舅在教育局,我這就去問!包在我身上!”

周善良的辦事效率出乎意料地快。幾天後,他就給了回音,雖然過程有些波折,但總算托關係在長沙一所不錯的公立初中給王香花的兒子爭取到了一個借讀名額,女兒也聯係上了一所管理嚴格的高中。他甚至還熱心地幫忙在靠近學校的地方物色了一套便宜的老小區出租房。

“王姐,房子小了點,舊了點,勝在便宜,離學校也近!鑰匙我先幫你拿著,你們來了直接住!”周善良在電話裡說,聲音帶著市井的溫暖。

掛了電話,王香花看著桌上攤開的江門地圖和長沙的學校資料,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她拿出那個磨得發白、記滿了數字和欠賬的舊本子,翻到嶄新的一頁,在最頂端,用力地寫下兩個字:長沙。

搬家的那天,東西少得可憐。幾床被褥,幾件換洗衣服,一些鍋碗瓢盆,還有那本嶄新的、燙金的《朱氏族譜》。王香花把族譜塞進了裝衣服的箱子最底層,像埋葬一個不願再觸碰的舊夢。

綠皮火車再次哐當哐當地駛向長沙。這一次,車廂裡不再是她孤身一人。女兒靠在她肩上睡著了,兒子好奇地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王香花也望著窗外,眼神疲憊卻異常清醒。窗外是不斷變換的田野、河流和城鎮輪廓,如同她跌宕起伏的前半生。江門的繁華與傾塌,醫院的消毒水與死亡氣息,老周枯瘦的手,朱金華病床上絕望的眼神,債主們憤怒的唾罵,周善良塞過來的厚信封……無數畫麵在腦海中閃回、交織,最終都沉澱為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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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點站到了。走出長沙火車站,秋日的陽光帶著暖意。周善良舉著塊寫著“王姐”的硬紙板,在出站口使勁揮著手,臉上是熟悉的、帶著煙火氣的笑容。

“王姐!這邊!路上辛苦了!”周善良接過王香花手裡最重的行李,又笑著拍了拍她兒子的頭,“小子,以後在長沙好好念書!你媽不容易!”

王香花看著眼前熱絡的周善良,又看了看身邊兩個孩子有些茫然又帶著新希望的臉,輕輕點了點頭。她抬頭望向長沙的天空,灰藍色的,不算特彆晴朗,但開闊。她深吸了一口這座陌生城市的空氣,沒有海腥味,沒有濃重的消毒水味,是一種混合著塵埃和隱約食物香氣的、屬於內陸城市的味道。

周善良開著那輛半舊的小麵包車,載著他們駛向那個臨時的“家”。王香花坐在副駕駛,目光掠過車窗外逐漸熟悉的街景。車子駛過一家大型醫院的門口,她看到穿著護工製服的人推著輪椅匆匆進出;駛過一棟寫字樓,保潔阿姨正費力地擦著巨大的玻璃幕牆。

她的手下意識地伸進外套口袋,摸到了那個隨身攜帶的舊記賬本。硬硬的封麵硌著指尖。她沒有拿出來看,隻是更緊地攥住了它。本子前麵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記錄著沉甸甸的過往;而新翻開的那一頁,還是一片空白。

車子在一個老舊但乾淨的小區門口停下。周善良幫他們把行李搬上樓。房子很小,一室一廳,牆壁有些斑駁,但窗戶明亮。王香花站在空蕩蕩的客廳中央,環顧四周。這裡,將是她和孩子們在長沙的起點。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塊溫暖的光斑。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樓下傳來小販的叫賣聲,孩子的嬉鬨聲,自行車清脆的鈴鐺聲,彙成一片嘈雜卻充滿生機的市井交響。

王香花靜靜地站著,看著樓下熙攘的人流。風吹起她鬢角散落的幾縷灰白頭發。她沒有笑,臉上依舊是那種經曆了太多之後的平靜,甚至有些木然。但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像一棵被風雨反複摧折卻始終沒有倒下的樹。她拿出那個舊記賬本,就著窗台的光線,翻到寫著“長沙”的那一頁。她拿起筆,在第一行,工工整整地寫下:

“租房押金:壹仟元整。”

“月租金:陸佰元整。”

筆尖劃過粗糙的紙麵,發出沙沙的輕響,像種子努力破開堅硬泥土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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