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鼠兩端四)
電話掛斷後的出租屋,空氣凝滯得如同灌滿了鉛。朱嬌英的啜泣聲壓抑而破碎,肩膀止不住地顫抖,巨大的恐懼和無助將她徹底吞噬。陳卓看著手機屏幕上陽娬嫵那句“賬號?還有,我同學在聯係了,稍等”,隻覺得一股巨大的荒謬感湧上心頭。前一刻還沉浸在與朱嬌英共度周末午後的尋常煙火,下一刻便是生死時速的奔命。
“嬌英!”陳卓猛地回神,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一把抓住朱嬌英冰涼的手腕,“彆哭了!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收拾東西,馬上去高鐵站!最快的車回去!”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像一把重錘砸碎了朱嬌英的混沌。
朱嬌英猛地抬頭,淚眼朦朧中看到陳卓眼中不容置疑的堅定。仿佛溺水之人終於抓住浮木,她胡亂地抹了把臉,強迫自己冷靜:“對…對!回去!馬上回去!”她幾乎是踉蹌著衝進臥室,胡亂地從床底拖出一個舊鐵皮盒子,打開,裡麵是她省吃儉用攢下的所有積蓄,一疊疊新舊不一的鈔票,還有幾張銀行卡。她數也不數,一股腦塞進一個舊帆布包裡。
“陳卓,你……”朱嬌英看著陳卓,眼神複雜,有依賴,有感激,更有深重的愧疚。
“我跟你一起回去!”陳卓沒有絲毫猶豫,“等我十分鐘,我回家拿點東西,馬上回來接你!手機保持暢通!”他抓起車鑰匙就往外衝。
一路風馳電掣回到家,陳卓衝進自己房間,迅速往背包裡塞了幾件換洗衣物。他衝到客廳,母親正一臉擔憂地看著他:“怎麼回事?急成這樣?”
“媽,嬌英她爸突發心梗,在老家縣醫院,情況危急!我得馬上跟她回去一趟!”陳卓語速飛快,拉開抽屜找到自己的銀行卡,“這個我帶上!家裡現金還有嗎?先給我點應急!”
母親臉色一白,立刻轉身進臥室,拿出一個信封:“這裡有五千,你先拿著!路上小心!需要家裡做什麼立刻打電話!”她把信封塞進陳卓手裡,又緊緊抓住兒子的胳膊,壓低聲音,眼神銳利,“卓卓,媽知道你現在心裡亂。但這是大事,也是關鍵時候!該擔的擔子要擔起來,該看清的也要看清!彆首鼠兩端,當斷則斷!”母親的話像針一樣刺進陳卓混亂的心緒。
“知道了,媽!”陳卓重重應了一聲,抓起背包,“走了!”
當他開車載著魂不守舍的朱嬌英趕到高鐵站,擠上最近一班開往朱嬌英老家的列車時,手機再次震動。是陽娬嫵。
“陳卓,上車了嗎?”她的聲音依舊冷靜,但能聽出一絲緊繃。
“在車上了。”
“好。錢我先給你轉五萬過去應急,不夠再說。賬號發我。”陽娬嫵的語速很快,“至於醫生……很抱歉,我同學儘力聯係了。但體製內專家,又是周末,緊急外派去下級醫院會診手續非常複雜,幾乎不可能立刻辦到。他隻能通過電話和縣醫院那邊的主治醫生溝通了一下病情,給了些專業建議,強調必須儘快手術,手術方案他們那邊應該是有把握的常規方案。他會持續關注,如果有必要,等叔叔情況穩定點,再考慮轉院到省城他這邊來。”
陳卓的心沉了一下,但隨即又釋然。這才是現實。陽娬嫵的能量,終究有其邊界。她能在極短時間內調動人脈提供專業谘詢並迅速拿出大筆資金應急,已遠超他的預期。那份“不食人間煙火”的標簽,此刻被徹底撕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在關鍵時刻能扛事的、令人刮目相看的魄力與效率。
“已經很感謝了,陽娬嫵。”陳卓的聲音帶著真誠的疲憊,“錢……算我借的,一定儘快還你。”
“錢的事以後再說。”陽娬嫵打斷他,“先救人。保持聯係。”電話掛斷。
幾乎同時,朱嬌英的手機收到銀行入賬五萬元的短信提示。她看著那串長長的數字,又看看陳卓,嘴唇翕動,最終隻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和更深的感激與複雜。她默默把自己帆布包裡所有的積蓄——大約三萬塊——也塞進陳卓手裡:“這是我的……所有了。先用著。”
漫長的車程在焦灼和沉默中度過。抵達縣城時已是深夜。縣醫院急診大樓燈火通明,卻掩不住一種陳舊的、混合著消毒水和各種不明氣味的壓抑感。走廊裡擠滿了人,長椅上蜷縮著疲憊的家屬,護士步履匆匆,呼叫器尖銳的聲響此起彼伏。
朱嬌英的母親早已哭腫了雙眼,見到女兒和陳卓,如同見到救星,撲上來語無倫次地訴說。父親還在手術室,情況凶險,但好在送醫還算及時。手術費預繳了部分,但後續還有一大筆。醫生出來簡單交代了幾句,神情凝重,隻說手術正在進行,風險很大,讓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朱嬌英和陳卓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朱嬌英立刻拿著所有的錢去繳費窗口。陳卓則陪著朱母,安撫她的情緒,同時不斷刷新著手機,查看是否有陽娬嫵同學那邊傳來的新消息。
就在手術室外的紅燈亮得讓人心慌意亂時,一個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身影出現在走廊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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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陽娬嫵。
她顯然是下了高鐵後直接打車過來的,穿著一件剪裁精良的米白色羊絨大衣,手裡提著一個精致的保溫桶。烏黑的頭發一絲不亂,精致的妝容讓她在昏暗嘈雜的醫院走廊裡顯得異常醒目。她的出現,瞬間吸引了周圍許多疲憊而好奇的目光。
她一眼就看到了長椅旁的陳卓,快步走了過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陳卓!情況怎麼樣?叔叔手術開始了嗎?”她的目光掃過旁邊形容憔悴、雙眼紅腫的朱母和同樣一臉疲憊焦慮的朱嬌英,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陳卓完全愣住了,他怎麼也想不到陽娬嫵會親自追到這裡來。“你……你怎麼來了?”他驚訝地問。
“不放心。”陽娬嫵言簡意賅,將保溫桶遞給他,“高鐵站附近買的,一點熱湯,你們可能還沒吃東西。”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陳卓臉上,那份關切毫不掩飾,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戀。她不顧舟車勞頓,深夜趕到這陌生而混亂的縣級醫院,這份心思,已遠超“幫忙”的範疇。
朱嬌英交完費回來,正好看到這一幕。她看著光彩照人的陽娬嫵,再看看自己身上沾著旅途風塵的舊棉衣,以及身旁憔悴不堪的母親,一股強烈的自卑和酸楚瞬間湧了上來。但她還是強撐著走上前,對陽娬嫵深深鞠了一躬:“陽小姐,太感謝您了!錢……還有您幫忙聯係醫生,真的……太謝謝了!”
陽娬嫵看著朱嬌英紅腫的眼睛和真誠的感激,眼神微微閃動了一下,那份在陳卓麵前的柔和淡去了些,語氣恢複了平日的矜持:“不用客氣,應該的。陳卓的事就是……能幫就幫。”她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又飄向陳卓。
就在這時,手術室的門開了。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的醫生走了出來,口罩拉到下巴,滿臉疲憊。
“朱大富家屬!”
“在!在!醫生,我爸怎麼樣?”朱嬌英和母親立刻撲了過去,心提到了嗓子眼。
陳卓也緊張地站起身。陽娬嫵下意識地靠近了陳卓一步,似乎想尋求一種支撐,又似乎想傳遞一種無聲的陪伴。
醫生看了看他們,疲憊地說:“手術做完了,暫時算挺過來了。心肌大麵積梗死,能搶救回來算萬幸。不過人還沒脫離危險期,要進icu觀察幾天。你們家屬,誰跟我來辦一下手續,簽個字,了解一下後續治療和費用。”
朱嬌英立刻跟著醫生走了。朱母也踉蹌著跟去。
走廊裡隻剩下陳卓和陽娬嫵,還有周圍嘈雜的背景音。
陳卓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這才感覺到全身的疲憊。他看向身邊的陽娬嫵,燈光下,她精致的麵容帶著一絲倦意,眼神卻依舊專注地看著他,那份毫不掩飾的關切和情意,在經曆了這一整天的混亂和生死時速後,顯得格外清晰而沉重。
“辛苦你了,還特意跑一趟。”陳卓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複雜的情緒。
陽娬嫵輕輕搖頭,聲音低柔:“擔心你……也擔心叔叔。看你沒事就好。”她頓了頓,看著陳卓布滿血絲的眼睛和下巴冒出的胡茬,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輕輕替他拂了一下額前有些淩亂的頭發。那動作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親昵,也帶著一種宣告。
陳卓身體微微一僵,沒有躲開,卻也沒有回應。他的目光越過陽娬嫵的肩膀,看向繳費窗口的方向。朱嬌英正扶著母親,佝僂著背,認真聽著醫生交代那些複雜而昂貴的後續治療方案。那個單薄而倔強的背影,承載著此刻最沉重的現實。她甚至沒空看這邊一眼。
一邊是深夜驅車趕來、情意拳拳、能在他慌亂時提供強大助力哪怕部分受挫)的陽娬嫵;一邊是正獨自扛起家庭巨變、身心俱疲卻無暇他顧的朱嬌英。
陽娬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朱嬌英母女的身影。她精致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鬆開。她收回替陳卓整理頭發的手,輕聲卻清晰地說:“陳卓,我知道你現在很累,很多事要想。但我想讓你知道,我在這裡。你需要任何幫助,隨時告訴我。”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投入寂靜深潭的石子,在陳卓本就波瀾起伏的心湖裡,激起了更大的漣漪。這份在危難時刻展現的果決、擔當和毫不退縮的情意,與之前那個隻知享受的嬌嬌女形象判若兩人。它如此強大,如此溫暖,又如此……具有壓迫感。
朱嬌英簽完字,拿著厚厚的繳費單和醫囑單,步履沉重地走了回來。她的目光掃過陳卓和站在他身邊、氣質卓然的陽娬嫵,眼神黯淡了一下,隨即又強打起精神,對陳卓說:“陳卓,醫生說了,我爸暫時沒事了,但要在icu觀察。這裡……我和我媽守著就行。你……和陽小姐找個地方休息吧?今天真的太麻煩你們了。”她的語氣帶著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卑微的疏離。
陳卓看著她手中那疊沉甸甸的單據,看著她強撐的堅強下掩蓋不住的脆弱,再感受著身邊陽娬嫵那份熱切而堅定的存在感。
首鼠兩端。這沉重的四個字,從未像此刻這般清晰、這般鋒利地懸在他的頭頂。他站在充滿消毒水氣味的醫院走廊,左邊是情深義重、能為他遮風擋雨的港灣,右邊是風雨飄搖、需要他共同支撐的扁舟。朱嬌英父親暫時脫離危險的消息,並沒有讓選擇變得容易,反而將兩份截然不同卻都無比沉重的“責任”和“情意”,赤裸裸地擺在了他的麵前。
他該如何選擇?天平的兩端,砝碼已不僅僅是家務或金錢,而是關乎生命、擔當、承諾,以及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情感歸屬。夜,還很長。icu門口冰冷的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又似乎各自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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