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鼠兩端五)
icu門外的長椅冰冷堅硬,朱嬌英和母親互相依偎著,疲憊和焦慮刻在臉上。陽娬嫵並沒有離開,她安靜地坐在稍遠一點的位置,與這愁雲慘淡的環境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距離感,卻又沒有置身事外。
她拿出手機,眉頭微蹙,指尖快速地在屏幕上敲擊著。這一次,她撥通的不再是同學的電話,而是直接打給了縣醫院醫務科一位她輾轉托人聯係上的負責人。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清晰和沉穩:
“您好,李科長嗎?我是xx集團陽總的女兒陽娬嫵……對,打擾了。是這樣,朱大富先生,就是我朋友的父親,剛做完心臟手術在icu觀察,情況還不穩定。術前我聯係過省醫的章主任,他了解過病情。現在,我們非常擔心術後可能出現的並發症……縣院的醫療條件我們理解,但病人情況特殊,家屬萬分焦慮。您看,能否以醫院的名義,緊急向對口支援的上級醫院,比如省醫心外科,發出一個正式的遠程會診或技術支援請求?或者,如果情況允許,能否邀請專家下來看看?費用方麵,我們家屬願意承擔一切合理支出……是,人命關天,麻煩您務必費心協調一下!謝謝您!”
她條理分明地陳述著利害關係,言語間巧妙地利用了自己身份背景帶來的無形分量,卻又不顯跋扈,核心訴求直指“救人”。掛斷電話,她又立刻撥通了省城同學的電話,將這邊醫院正在嘗試走正規渠道請求支援的消息同步過去,請同學的父親章主任那邊也做好可能的接應準備。
陳卓在一旁默默聽著,心中震動更深。陽娬嫵展現出的已不僅僅是熱心,而是一種在規則框架內高效運作、調動資源解決問題的能力。這份能力,與朱嬌英獨自硬扛的艱辛,形成了殘酷而鮮明的對比。
仿佛是命運聽到了陽娬嫵的急切訴求,也或許是她的運作真的起了作用。當天下午,朱父的情況突然出現反複,監護儀器發出刺耳的警報!縣醫院的主治醫生緊急處理後,臉色凝重地出來告知:“情況不太樂觀,懷疑是術後並發的心律失常,處理起來有難度,我們設備和技術有限……”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那位主治醫生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聽了幾句,疲憊的臉上瞬間湧起一絲難以置信的驚喜:“什麼?章主任?!太好了!是是是!病人現在情況是……對對,就是這個情況!您在線指導?太好了!……好!我馬上開免提!”
醫生幾乎是跑著衝進icu旁邊的醫生辦公室,打開免提,一個沉穩而權威的男聲通過手機清晰地傳了出來,正是省醫的章主任!原來,縣醫院醫務科接到陽娬嫵的電話後,非常重視,立刻啟動了緊急聯絡機製。而非常巧合的是,省醫心外科正是該縣醫院的對口技術支援單位,章主任本人也曾在支援名單上,對這家醫院並不陌生。術前電話溝通時,他就留了心。此刻接到縣院的正式請求,立刻給予了響應。
“穩住!按我說的步驟操作!腎上腺素準備……劑量調至……”章主任的聲音冷靜而果斷,如同定海神針。縣醫院的醫生在他的遠程指導下,緊張而有序地進行著操作。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門外家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陽娬嫵緊緊握著手機,指節泛白。陳卓的手心也全是汗。朱嬌英死死抓著母親的手,無聲地祈禱。
終於,辦公室的門開了,主治醫生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穩住了!多虧章主任及時指導!新技術問題解決了!病人情況暫時平穩了!”
壓在眾人心頭的大石轟然落地。朱嬌英和母親喜極而泣。陳卓也感覺後背一陣冰涼,才發現衣服已被冷汗浸透。他下意識地看向陽娬嫵,她也正看過來,四目相對,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如釋重負和後怕。陽娬嫵對他微微點了點頭,眼神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更多的是堅定。
然而,短暫的慶幸之後,是更現實的問題。護士很快出來通知:“朱大富家屬,病人情況暫時穩定,但需要用到一些進口的特殊藥物和耗材,加上剛才的緊急處理,費用需要補繳,這是清單。”
長長的繳費單遞到朱嬌英麵前,上麵的數字讓她剛剛恢複一絲血色的臉再次變得慘白。之前陽娬嫵轉的五萬,加上她自己的全部積蓄三萬,以及母親東拚西湊交的兩萬,共計十萬,在手術和icu高昂的費用麵前,已經消耗殆儘。這新的一筆五萬多的費用,像一座新的山壓了下來。
朱嬌英看著繳費單,嘴唇哆嗦著,眼神絕望。母親更是六神無主。就在朱嬌英顫抖著手,準備再去翻那個已經空空如也的帆布包時,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伸了過來,拿走了她手中的繳費單。
是陳卓。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從自己隨身的背包裡拿出錢包,抽出一張銀行卡,對朱嬌英和朱母道:“我去繳。”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擔當。他沒有看陽娬嫵,徑直走向繳費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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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嬌英看著他的背影,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這一次,是混雜著感激、愧疚和難以言喻的複雜心緒。陽娬嫵默默地看著這一幕,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緒。
繳費回來,氣氛有些凝滯。朱嬌英深吸一口氣,走到陽娬嫵麵前,深深鞠躬:“陽小姐,您的五萬,還有陳卓墊付的這筆錢……我朱嬌英一定還!砸鍋賣鐵也會還清!”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決。
陽娬嫵伸手虛扶了一下:“朱小姐,言重了。救人要緊,錢的事以後慢慢說。叔叔能挺過來就好。”她頓了頓,補充道,“後續報銷比例應該不低,農民醫保和大病保險報下來,自費部分應該能覆蓋不少。彆太有壓力。”她的話客觀而務實,既給了台階,又劃清了界限——錢是借的,要還。
幾天後,朱父的情況奇跡般地穩定下來,並順利轉出了icu,進入普通病房觀察恢複,預後比預想的要好很多。朱嬌英向公司請了長假,留下來照顧父親。陳卓和陽娬嫵的假期也到了極限,必須返回省城工作。
返程的高鐵上,兩人並排坐著。連日的奔波勞碌和巨大的精神壓力,讓陳卓靠在椅背上,疲憊地閉著眼假寐。陽娬嫵也顯露出少有的倦容,精心打理的發絲有幾縷垂落在頰邊。她拿出手機,想刷點什麼轉移注意力,卻不小心點開了相冊。
陳卓雖然閉著眼,但並未睡著。他感覺到身邊人的動靜,下意識地微微睜開眼,正好瞥見了陽娬嫵手機屏幕上滑過的幾張照片——不是風景,不是自拍,而是幾盤菜!有顏色略顯深沉的紅燒排骨,有翠綠的生菜,有雪白的清蒸魚,甚至還有一個看起來蓬鬆柔軟的蛋糕……雖然擺拍依舊帶著點“新手”的生澀,但確確實實是出自廚房的成果!
陳卓一下子愣住了,睡意全無,脫口而出:“你……學做菜了?”語氣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訝。
陽娬嫵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按熄了手機屏幕,臉上瞬間飛起一抹紅暈,帶著被撞破秘密的窘迫。她轉過頭,看著陳卓驚訝的眼神,那點窘迫慢慢化開,變成一種坦然的、帶著點自嘲的平靜笑意。
“嗯,學著玩。”她輕描淡寫地說,目光卻坦然地看著陳卓,“總不能……真的一輩子靠外賣和保姆吧?”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更深的、帶著點釋然的弧度,“陳卓,其實……我也不是什麼真正的嬌嬌女。以前是懶,是覺得沒必要,現在……”她望向車窗外飛速掠過的田野,聲音輕了下來,“現在覺得,能喂飽自己,照顧好自己,才是真的踏實。這跟我爸是誰,家裡條件怎麼樣,都沒關係。”
她的話像一陣微風,輕輕拂過陳卓混亂的心湖。他看著陽娬嫵此刻卸下精致外殼後流露出的那份疲憊中的真實,再回想起她在這幾天危難時刻展現出的冷靜、擔當、高效和此刻這份對生活認知的悄然轉變……那個曾經被他簡單標簽化的“陽娬嫵”,形象變得前所未有的複雜和立體。
高鐵在軌道上平穩而高速地行駛著,載著他們離那個充滿消毒水味的縣城醫院越來越遠。陳卓靠在椅背上,卻沒有再閉上眼睛。他望著車窗外不斷變換的景色,腦海裡卻交替閃現著兩張麵孔:一張是醫院走廊裡,朱嬌英捧著繳費單時那絕望無助、倔強又脆弱的臉;另一張,是此刻身邊這個微微歪著頭、靠著車窗似乎陷入淺睡、卸下心防後顯露出疲憊與真實的陽娬嫵。
朱嬌英的堅韌和獨立曾深深吸引他,那份共同麵對生活的踏實感是他最初的選擇。但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赤裸裸地展現了這份堅韌背後的沉重與脆弱,以及她因自尊而豎起的無形壁壘。
陽娬嫵的“蛻變”則更像一場靜水深流的革命。她從雲端跌落凡塵或許隻是她自己曾經構築的雲端),笨拙地學習著生活的技藝,在真正的危機麵前爆發出令人驚歎的擔當和能量,此刻又在他麵前流露出從未有過的真實與坦誠。那份曾經讓他望而卻步的距離感,正在被一種更具韌性、更接地氣的光芒所取代。
高鐵駛入省城站台,緩緩停下。陽娬嫵揉了揉眼睛,醒了過來,眼神還有些迷蒙。她看著陳卓,輕聲問:“到了?”
“嗯,到了。”陳卓應道,聲音有些低沉。
兩人隨著人流走出車廂,站台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城市的喧囂瞬間包裹了他們。陽娬嫵的家在城西,陳卓家在城東。
“我……”陽娬嫵攏了攏大衣,看著陳卓,眼神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和猶豫,“打車回去?”
陳卓看著眼前這個在縣城醫院走廊裡曾光芒四射、此刻在站台燈光下又顯得有些單薄的女孩,再想想此刻仍守在縣城醫院病床前、獨自扛著後續照顧重擔的朱嬌英,心中那份“首鼠兩端”的拉扯感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在經曆了這場生死考驗和意外窺見陽娬嫵的“另一麵”後,變得更加尖銳和難以抉擇。
他沉默了幾秒鐘,這短暫的沉默在喧鬨的站台上卻顯得格外漫長。最終,他開口道:“嗯,路上小心。今天……真的謝謝你,陽娬嫵。”
陽娬嫵眼中那點微弱的期待光芒似乎暗了一下,但她很快揚起一個得體的微笑:“彆客氣。你也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她轉身,彙入熙熙攘攘的人流,背影依舊挺直,卻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落寞。
陳卓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又下意識地摸出手機,屏幕上沒有任何來自朱嬌英的新消息。站台的廣播聲尖銳地響起,催促著旅客。他深吸了一口帶著城市塵埃味道的空氣,邁開腳步,走向另一個方向的出口。
腳下的路,似乎依舊分岔。但這一次,選擇的天平兩端,承載的已不僅僅是家務分工或經濟負擔,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走向,兩種同樣深刻卻難以兼容的“真實”。他該如何取舍?這沉重的抉擇,如同這城市夜空下無形的網,將他緊緊纏繞。而答案,似乎依舊隱匿在迷霧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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