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存折九)
省人民醫院康複科的單人病房裡,陽光透過潔淨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空氣裡消毒水的味道淡了許多,混雜著新鮮水果的清香。陳桂香老人靠坐在搖起的病床上,身上蓋著素淨的薄被。她比剛從icu轉出時豐潤了些,臉頰有了一點點血色,不再是那種令人心碎的紙白色。隻是眼神依舊有些遲滯、茫然,像蒙著一層薄霧,對周遭世界的反應慢了好幾拍。
“媽,來,張嘴,啊——”母親端著一個小瓷碗,裡麵是熬得濃稠軟爛的肉末蔬菜粥。她舀起一小勺,細心地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遞到奶奶唇邊,聲音輕柔得像哄孩子。
奶奶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落在勺子上,又茫然地移開,嘴唇微張著,卻沒有主動吞咽的跡象。幾滴粥順著嘴角流下。
“唉……”母親連忙放下勺子,拿起溫熱的濕毛巾,動作輕柔地替奶奶擦拭,眼底是掩飾不住的憂慮和心疼,“還是這樣……認得人,就是不大會吃了……”
父親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裡拿著一個握力球,輕輕塞進奶奶那隻曾微微動彈過的右手。那隻手枯瘦依舊,皮膚鬆弛地包裹著骨節。他粗糙的大手覆上去,帶著一種笨拙的耐心,一根根掰開奶奶蜷縮僵硬的手指,將柔軟的橡膠球塞進掌心,再慢慢引導她合攏手指。
“桂香,用點力,握緊,像這樣……”父親的聲音低沉而緩慢,一遍遍重複著簡單的指令。奶奶的手指在他的引導下,極其微弱地收攏了一點,捏住了那個小小的球體,但很快又鬆開了力道,軟軟地攤開。父親沒有絲毫氣餒,再次重複著引導的動作,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陳銳站在床尾,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每一次回來,奶奶的變化都細微得幾乎難以察覺,卻又真實存在。從最初毫無反應,到能偶爾轉動眼珠追著人看;從完全不能吞咽,到現在能被動地吃下一點點流食;那隻曾帶給他們巨大希望的手,如今能在他和父親持續的引導下,做出一點點極其微弱的抓握動作……康複的路,漫長得像沒有儘頭,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但看著父母鬢角日益增多的白發和眼中從未熄滅的期盼,陳銳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感,便又凝實一分。
他走過去,拿起母親放在床頭櫃上的按摩工具。那是他之前買的,一套小巧的電動按摩儀和幾塊不同硬度的按摩石。他熟練地打開開關,調到最輕柔的檔位,將溫熱震動的按摩頭輕輕貼在奶奶僵硬的右臂肌肉上,緩慢地、有規律地移動著。另一隻手則拿起一塊溫潤的玉石,沿著奶奶腿部僵硬的經絡,力道適中地推按。
“奶奶,放鬆點,我給您按按。”陳銳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醫生說多活動活動,血脈通了,力氣就慢慢回來了。”
奶奶渾濁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瞬間極微弱的聚焦,落在他專注按揉的手上,隨即又茫然地移開。但她的身體確實在溫熱的按摩和規律的震動下,顯得比剛才放鬆了一些。
母親看著兒子熟練的動作,眼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銳銳現在比我會伺候人了……你奶奶要是清醒了,不知道多心疼你……”
“媽,沒事。”陳銳抬頭,給了母親一個安撫的笑容,“奶奶會好的。您和爸才是真辛苦。”他的目光落在父親布滿厚繭、小心翼翼引導奶奶握球的手上,那雙手承載著歲月的風霜和此刻無聲的愛。
工作的壓力,在奶奶緩慢的康複進程中,像潮汐一樣時漲時落。調入“核心係統保障部”後,陳銳麵對的是一片真正的技術“雷區”。幾套支撐公司核心業務運轉的“古董”係統,如同年久失修卻仍在負重前行的老機器,文檔缺失,架構混亂,代碼風格五花八門,充斥著早已被淘汰的技術棧和無人敢碰的“祖傳屎山”。每一次係統升級、每一次與其他新模塊對接,都像在布滿鏽蝕齒輪的迷宮裡拆彈,稍有不慎就會引發連鎖崩潰,導致關鍵業務停擺。
加班成了常態。深夜的辦公室裡,常常隻剩下陳銳桌前那一盞孤燈。他像一位沉默而耐心的考古學家兼外科醫生,在浩如煙海的、充滿“壞味道”的代碼中艱難跋涉。他不再抱怨,而是將每一次排雷、每一次修複、每一次在不可能中尋找到解決方案的過程,都視為償還債務道路上必須搬開的一塊頑石。鍵盤的敲擊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屏幕的光映著他專注而沉靜的側臉。疲憊如同附骨之疽,但每當思路陷入泥潭,他便會下意識地看向手機屏幕——那是他特意設置的屏保,一張翻拍的、奶奶年輕時穿著舊軍裝、眼神明亮如星的照片。那眼神,穿越時空,無聲地傳遞著力量。
部門主管老趙,一個頭發花白、技術過硬卻脾氣火爆的老工程師,最初對這個被“發配”來的年輕人帶著審視和幾分不信任。但幾次危急關頭,陳銳用紮實的底層功底和近乎偏執的細致,硬生生將瀕臨崩潰的係統從懸崖邊拉了回來,老趙看他的眼神漸漸變了。一次深夜加班處理完一個極其刁鑽的數據庫死鎖問題後,老趙破天荒地遞給陳銳一支煙陳銳擺手拒絕了),自己點燃狠狠吸了一口,吐著煙圈說:“小子,行!不是花架子!這堆破爛玩意兒,也就你這股子鑽牛角尖的勁兒能伺候得了!以後這塊硬骨頭,你多啃啃!”這算是老趙式最高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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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工資和項目獎金到賬的短信提示音,對陳銳而言如同戰場上的衝鋒號。他早已不再關注數字的大小,隻關注它能轉化成多少還款額。他熟練地登錄手機銀行,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操作。第一筆,數額最大,彙入“助老貸”賬戶。看著還款餘額又減少一截,他心中平靜無波,隻有一種履行契約的踏實。第二筆,轉入標注為“薪火”的專用賬戶。當看到“薪火助學計劃”那個熟悉的收款賬戶名再次出現時,他的指尖在確認鍵上停留了一瞬。
這一次,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按下。一種更複雜、更沉甸甸的情緒湧上心頭。這不再是單純地償還一筆金錢債務。每一次向這個賬戶的彙款,都像是在觸摸奶奶用一生清譽和默默付出換來的那份“信用”,都像是在回應她無聲的期望,都像是在將那份曾被他揮霍的“薪火”,鄭重地、一點一點地歸還給它的源頭。指尖落下,“轉賬成功”的提示跳出,一種混合著贖罪、責任和微小成就感的奇異暖流,悄然流過心田。
周末,陳銳帶著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回到老家。信封裡,是他這個月省下的、除了必要還款和生活費之外的所有結餘。他走進父母房間,將信封輕輕放在桌上。
“爸,媽,這個月項目獎金多點,除去還貸和開支,還剩這些。”陳銳的聲音很平靜,“您二老收著,給奶奶買點營養品,或者……家裡有什麼需要添置的。”
父親拿起信封,掂了掂分量,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銳銳!你這孩子!自己在外頭省成什麼樣了?我們還能動,家裡開銷不大!你奶奶這邊有醫保報一部分,我和你媽那點退休金緊著點夠用!你這錢拿回去!自己多吃點好的!看你瘦的!”父親語氣強硬,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
母親也連忙附和:“是啊銳銳,你一個人在外頭不容易,還背著那麼重的債!這錢我們不能要!你奶奶知道了,心裡該多難受!”
陳銳看著父母焦急而心疼的臉,心中暖流湧動,卻異常堅持:“爸,媽,聽我說。”他拉過椅子坐下,目光坦然而堅定,“這錢,不是給你們的,是給這個家的。奶奶現在這樣,需要營養,需要好的護理。你們日夜照顧,身體也不能垮。我知道家裡緊,這點錢不多,但能貼補一點是一點。”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深沉,“我現在能掙,也能省。還債是我的責任,照顧好這個家,照顧好奶奶,照顧好你們,同樣是我的責任。你們不收,我這心裡……更不安穩。”
他迎著父母的目光,那眼神裡沒有了當初的稚嫩和彷徨,隻有一種被生活磨礪出的、磐石般的沉穩和擔當。
父親拿著信封的手微微顫抖,看著兒子消瘦卻異常堅毅的臉龐,看著他那洗得發白但乾淨整潔的衣領,喉結滾動了幾下,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將信封默默收進了抽屜。母親轉過身去,偷偷抹了下眼角。
晚飯後,陳銳像往常一樣,坐在奶奶床邊,給她按摩僵硬的手腳,輕聲絮叨著外麵的事情。奶奶依舊安靜地躺著,眼神茫然,但偶爾,當陳銳說到某個詞,或者按摩到某個穴位時,她的眼睫會極其輕微地顫動一下。
“奶奶,這個月我又還掉了一部分‘薪火’的錢。”陳銳一邊輕柔地活動著奶奶的手指,一邊低聲說,像是在彙報,又像是在傾訴,“張行長那邊……我上次去,他好像挺高興的。您當年經手幫過的那些孩子,有些已經成才了,我猜……他們要是知道您現在這樣,也會想著您的。”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奶奶安靜的臉,繼續道:“我現在在公司……也算能立住了。老係統是難搞,但啃下來一塊,心裡就踏實一塊。主管老趙,脾氣不好,但人實在,肯教我東西。爸和媽……他們太累了,我看著心疼。您要快點好起來,幫我們管管他們,讓他們也歇歇……”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聲音低沉而溫和,像月光下靜靜流淌的小溪。沒有驚天動地的承諾,隻有最樸素的日常,最真實的努力,最深沉的責任。
昏黃的床頭燈光下,奶奶枯瘦的手指,在陳銳溫暖掌心的包裹和輕柔按摩下,似乎比平時更加放鬆。她渾濁的眼珠,在陳銳低語停頓的某個瞬間,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仿佛想要努力地聚焦在孫子年輕而堅毅的臉上。那層蒙著的薄霧,似乎被這執著的暖意和無聲的承擔,極其輕微地、極其艱難地,撥動了一絲縫隙。
窗外的夜色溫柔,病房裡隻有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和陳銳低沉的絮語。時間在奶奶緩慢的康複、陳銳沉穩的承擔和這個家庭無聲的堅韌中,悄然流淌。債務的數字在一點點減少,生命的火苗在頑強地搖曳,而那份名為“自立”的力量,在生活的磨盤下,正被錘煉得愈發純粹、愈發堅韌。路還長,山還高,但每一步,都踏在實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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