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三)
三叔公摔門而去的巨響,似乎抽走了這房子裡最後一絲活氣。日子沉下去,沉得比冬天的井水還冷,還滯重。我像一截被遺忘在河灘上的朽木,在巨大的空寂裡慢慢乾涸、風化。公婆那裡,我去的腳步一次比一次更沉。婆婆的腰彎得更深了,眼神時常空茫地落在不知名的角落,偶爾會拉著我的手,一遍遍絮叨建成小時候如何頑皮,說著說著,渾濁的老淚就爬滿了溝壑縱橫的臉頰。公公的話更少了,隻是沉默地抽著劣質的旱煙,煙霧繚繞中,那愁苦幾乎凝成實質,沉甸甸地壓在小小的堂屋裡。
“小芸,彆光顧著我們,你自己……”婆婆枯瘦的手緊緊攥著我,力氣大得驚人,眼神裡有種近乎哀求的光,“得往前看啊……”那未儘的話,像針一樣紮在我心上。我知道,三叔公那番“續香火”的宏論,早已像瘟疫一樣,傳到了他們耳朵裡。他們的沉默,是一種更深、更無力的煎熬。
廠裡也不安寧。流水線上的噪音似乎比以前更刺耳。休息時,幾個原本還算和氣的女工,看我的眼神也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竊竊私語像角落裡潮濕的黴菌,悄無聲息地滋生、蔓延。
“瞧見沒?還守著那大房子呢……”
“嘖嘖,年紀輕輕的,可惜了……”
“聽說張家本家那邊急了,要給她招個男人上門呢!”
“招贅?誰願意啊?圖她啥?不就圖那套房子?”
“就是,一個寡婦,晦氣……”
那些低語斷斷續續飄進耳朵,像細小的砂礫滾過心尖,磨得生疼。我死死咬著下唇,把頭埋得更低,隻盯著流水線上永無止境移動的零件,仿佛那是唯一的錨點。汗水沿著鬢角滑落,混著眼角一點不甘的濕意,砸在冰冷的傳送帶上,瞬間消失不見。
這天傍晚,剛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到樓下單元門口,就看見一個熟悉又令人心頭發緊的身影——三叔公又來了。這次他不是一個人。他旁邊還站著兩個男人,年紀都比他小些,穿著同樣漿洗得發硬、顏色灰敗的中山裝,臉色黑紅,帶著長年勞作的風霜。其中一個我認得,是建成的遠房堂哥,叫張建軍。另一個很麵生,身材矮壯,一張臉平板板的沒什麼表情,眼神卻像錐子,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直直地釘在我身上,仿佛在估量一件貨物的成色。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墜了塊冰。三叔公看見我,溝壑縱橫的臉上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那笑容裡沒有絲毫暖意,隻有一種令人作嘔的、自以為是的安排。
“小芸,下班啦?正好!”他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熱絡,仿佛之前那場不歡而散的爭吵從未發生。他側身讓開一步,指著那個矮壯陌生的男人,“來來,給你介紹下,這是後屯的王有田!人老實,肯乾,家裡兄弟多,地少,願意出來!”
王有田聞言,僵硬地朝我點了點頭,嘴角扯動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那雙錐子似的眼睛依舊在我臉上、身上掃視,帶著一種原始的、評估性的銳利。張建軍則在一旁抱著胳膊,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看戲般的笑意。
“叔公,您這是……”我的聲音乾澀發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嗨!上次叔公說話急了些,你彆往心裡去!”三叔公大手一揮,仿佛拂去一粒塵埃,“回去我琢磨了,你臉皮薄,抹不開麵兒!這不,叔公替你把人都帶來了!”他往前湊了一步,壓低了聲音,卻足以讓在場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施恩般的口吻:“有田兄弟人實誠,家裡也同意他‘過來’。以後啊,他就是咱張家的人了!你們倆處一處,早點把事辦了,生個大胖小子,你公婆也能閉眼了!張家這門戶,也有人頂著了!多好的事兒!”
“過來”?“處一處”?“辦事”?“生大胖小子”?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帶著令人作嘔的腥氣,狠狠燙在我的神經上。一股冰冷的怒火混雜著巨大的屈辱感,瞬間從腳底直衝頭頂。他們竟然……竟然真的把這個男人,像牽牲口一樣牽到了我麵前!仿佛我是一件亟待處理的財產,一個需要被填滿的容器,一座需要被占據的房子!而這個叫王有田的男人,他那赤裸裸的審視目光,更讓我覺得自己像砧板上待價而沽的肉!
“我不認識他!”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和尖利,在安靜的樓道裡顯得格外刺耳,“我也不需要誰‘過來’!這房子是我的家!是我和建成的家!不是牲口棚!”我的目光掃過三叔公那張虛偽的臉,掃過張建軍那幸災樂禍的笑,最後狠狠釘在王有田那雙令人不適的眼睛上。
王有田那張平板的臉終於有了變化,眉頭擰了起來,似乎沒料到我敢如此“不識抬舉”。三叔公臉上的假笑也徹底掛不住了,瞬間被陰沉的怒色取代。
“張芸!你彆給臉不要臉!”三叔公厲聲喝道,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我這是為你好!為你公婆好!為整個張家好!你一個寡婦,守著這麼大房子,算怎麼回事?招個男人進門,生個兒子姓張,天經地義!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由不得你胡鬨!”他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我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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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矩?什麼狗屁規矩!”長久積壓的悲憤、屈辱和絕望在這一刻轟然爆發,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噴湧出滾燙的岩漿。我猛地退後一步,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單元門,仿佛那是最後的壁壘,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我的規矩就是建成!這房子是他的命換來的!這裡每一塊磚都刻著他的名字!誰也彆想住進來!誰也彆想抹掉他!什麼香火?什麼門戶?我不稀罕!張家絕不絕戶,跟我沒關係!要生兒子,你們自己生去!彆拿我當配種的牲口!滾!都給我滾!”
我用儘全身力氣嘶吼著,淚水在憤怒的火焰中瞬間蒸乾,隻剩下燒紅的眼眶和劇烈起伏的胸膛。空氣仿佛凝固了。三叔公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我,嘴唇哆嗦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張建軍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裡充滿了驚愕和鄙夷。王有田的臉色徹底黑沉下來,眼神變得陰沉而凶狠,像被激怒的野獸,死死地盯著我,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來。
“好……好得很!”三叔公終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張芸!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你就守著這死人的空殼子,當一輩子孤魂野鬼吧!張家沒你這樣的媳婦!我看你公婆死了,誰給你收屍!走!”他狠狠一跺腳,拽了一把臉色鐵青的王有田,又狠狠瞪了一眼張建軍,三個人帶著一身戾氣,轉身大步離開,腳步聲沉重地砸在水泥地上,也砸在我緊繃到極限的神經上。
直到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巷口,我才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軟軟地順著冰冷的鐵門滑坐到地上。粗糲的水泥地硌著骨頭,刺骨的寒意從臀部瞬間蔓延至全身。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剛才那番不顧一切的嘶吼耗儘了所有氣力,此刻隻剩下無邊的冰冷和後怕。王有田最後那個凶狠的眼神,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恐懼。
我掙紮著爬起來,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回那間空曠得令人窒息的房子。反鎖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卻壓不住心底翻騰的恐懼和冰冷。他們會善罷甘休嗎?三叔公那惡毒的詛咒,王有田那雙陰鷙的眼睛……他們會怎麼做?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客廳,落在陽台那幾盆半死不活的綠蘿上。建成曾經那麼細心地照料過它們……突然,我的視線凝固了。
陽台的玻璃門內側,靠近地麵的地方,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新鮮的、長長的劃痕!那劃痕很深,很新,在夕陽的餘暉下閃著刺眼的白光,像是被什麼堅硬的金屬利器狠狠刮過!絕不是以前就有的!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我猛地捂住嘴,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是誰?什麼時候?是剛才……王有田?還是張建軍?他們……他們進來過?或者隻是隔著門……但那道猙獰的劃痕,像一個無聲的警告,一個惡毒的標記,清晰地刻在屬於我和建成的領地上!
我連滾爬爬地衝過去,手指顫抖著撫上那道冰冷、粗糙的劃痕。指尖傳來的觸感,是赤裸裸的惡意和威脅。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這不再僅僅是逼迫和流言,這是實實在在的、帶著暴力意味的侵犯!他們像陰冷的蛇,已經悄無聲息地纏上了我的家門!
我蜷縮在陽台冰冷的瓷磚地上,緊緊抱住自己,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夕陽的最後一絲光線徹底沉沒,巨大的黑暗如同實質般湧進這間空房,吞噬了所有的角落。死一般的寂靜裡,那道新鮮的劃痕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張咧開的、無聲嘲笑的嘴。
這間承載了所有愛與死、希望與絕望的空房,此刻徹底變成了一座孤島,一座被冰冷惡意包圍、隨時可能被洶湧暗流吞噬的孤島。招贅的逼迫像懸在頭頂的巨石,而這道劃痕,則是黑暗中悄然亮起的獠牙。守寡?我還能守住什麼?守住這間房子,似乎已經要用儘我所有的力氣,甚至……賭上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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