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八)
雨,還在下。細密、冰冷,敲打著新換的玻璃窗,也敲打在我和公婆緊緊依偎的身體上。客廳裡彌漫著水汽、劣質煙草味和一種近乎凝固的絕望。婆婆的哭聲漸漸低下去,變成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噎,枯瘦的肩膀在我懷裡微弱地聳動。公公坐在冰冷的地磚上,背靠著沙發腿,布滿老年斑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指間夾著那根早已熄滅、被捏得變形的旱煙杆。他渾濁的眼睛望著天花板上那盞慘白的吸頂燈,目光空洞,仿佛靈魂已被抽離,隻剩下一個被痛苦和屈辱徹底壓垮的軀殼。
三叔公那惡毒的咒罵、張建軍的煽風點火、王有田那凶獸般杵在院中的身影……這些畫麵像淬毒的鋼針,反複穿刺著我們殘存的神經。他們不再需要砸我的窗,他們精準地找到了最脆弱的那根弦——兩位風燭殘年、剛剛失去獨子的老人。用“絕戶”、“張家罪人”、“死後無人摔盆”這些最惡毒的宗族詛咒,用最赤裸裸的人身威脅,勒緊公婆早已不堪重負的脖頸,也勒死了我所有的退路和幻想。
守?
這間浸透了建成血淚的空房,此刻像一座沉重的水泥棺槨,不僅壓著我,更要將兩位被逼到懸崖邊的老人,徹底拖入深淵。它不再是堡壘,而是催命符。守護它的代價,是眼睜睜看著公婆在宗族唾沫和王有田凶光的淩遲下,尊嚴儘失,生不如死。
放棄?
那等於親手將建成留在這世間的最後一點印記連根拔起,等於抹殺我們短暫卻刻骨銘心的所有過往,等於承認那個未曾出世的孩子從未存在。心像被鈍刀反複切割,痛得幾乎麻木。
冰冷的絕望如同窗外的寒雨,無孔不入,浸透骨髓。我抱著婆婆,感受著她身體細微的顫抖,目光越過她花白濡濕的鬢角,落在窗台上那個粗陋的瓦罐裡。幾朵蔫蔫的紫色小野花,在灰暗的光線下,幾片花瓣邊緣已經蜷曲發黑,纖細的莖稈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卻依舊固執地挺立著,汲取著瓦罐裡那一點渾濁的水分。
李嬸那點微弱的守望,像寒夜裡的火星,不足以取暖,卻清晰地照亮了眼前殘酷的絕境——退一步是公婆的萬劫不複,進一步是自我毀滅的懸崖。進退,皆是死路。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公公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壓抑、如同破舊風箱般的抽氣聲,他掙紮著,用那雙關節粗大變形的手,撐住沙發腿,極其緩慢地、艱難地試圖站起來。每一次發力,佝僂的脊背都痛苦地顫抖。
“爸!”我鬆開婆婆,想去攙扶他。
公公卻猛地抬手,動作幅度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抗拒。他避開了我的手,渾濁的眼睛裡翻湧著巨大的痛苦、屈辱,還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後近乎麻木的決絕。他站直了,背依舊駝得厲害,像一張被拉滿到極限、隨時會崩斷的弓。他不再看我和婆婆,目光直直地投向客廳那扇巨大的、映著灰暗雨幕的玻璃窗,聲音嘶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像從磨砂紙上磨過,帶著血絲:
“這房子……賣了。”
五個字。
像五顆冰冷的子彈,瞬間擊穿了死寂的空氣,也擊穿了我早已脆弱不堪的防線。
“他爸?!”婆婆猛地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痕,驚愕地瞪大了渾濁的眼睛,失聲叫道,聲音都變了調,“你說啥胡話?!這是建成的房子!是……”
“賣了!”公公猛地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死野獸般的嘶吼和不容置疑的決絕!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婆婆,那目光沉重、痛苦,卻又異常清晰,“不賣?留著乾啥?留著給那幫畜生搶?留著讓他們天天來戳我們的脊梁骨?戳小芸的心窩子?留著等我們兩個老不死的閉了眼,讓那幫畜生指著墳頭罵我們是張家的絕戶罪人?!”
他激動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枯瘦的手指向窗外,仿佛要穿透雨幕指向那些無形的敵人:“賣!賣了乾淨!眼不見心不煩!錢……錢分成三份!”他猛地轉過頭,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沉重地落在我臉上,那眼神複雜得讓我心碎——有愧疚,有無奈,有深沉的痛楚,還有一種被逼出來的、近乎殘忍的清醒。
“一份,給我和你媽,留著……留著買兩塊埋骨的地,買兩口薄皮棺材,省得死了……死了都沒地方躺!”他的聲音哽了一下,帶著濃重的鼻音,“一份……給小芸你!你還年輕……拿著錢……離開這兒!走得遠遠的!找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重新……重新活!”他艱難地說出最後幾個字,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渾濁的老淚終於不受控製地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剩下的一份……”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壓下喉嚨裡的嗚咽,聲音變得異常冰冷,帶著一種刻骨的恨意,“給建成!給他修墳!修得高高的!立塊結結實實的碑!刻上他張建成的名字!讓那些瞎了眼的祖宗看看!我們不是絕戶!我們有過兒子!有過頂好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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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爸……”婆婆捂著臉,再次失聲痛哭起來,哭聲裡充滿了巨大的悲愴和無力。公公的話,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將我們一直試圖逃避的、血淋淋的現實徹底剖開,攤在冰冷的燈光下。賣房,是剜心剔骨,是向仇敵低頭,是親手埋葬過去。可這竟是唯一一條能讓公婆喘息、能讓我逃離、能讓建成死後得一份安寧的、布滿荊棘的生路!
巨大的悲慟像海嘯般席卷了我。賣房?離開?離開這間承載了所有愛與死、希望與絕望的空房?離開建成留下的最後一點氣息?離開公婆?那個“李”字刻下的瓦罐和野花……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痛得無法呼吸。淚水洶湧而出,模糊了視線。
“爸……”我哽咽著,喉嚨裡像堵著滾燙的沙礫,“我……我不走……我……”
“聽你爸的!”婆婆突然抬起頭,臉上淚水縱橫,卻猛地抓住我的手,枯瘦的手指冰涼而用力,眼神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被逼出來的決絕和一種母性的保護欲,“小芸!聽你爸的!賣!賣了!拿著錢走!走得越遠越好!這地方……這地方吃人啊!媽和你爸……老了,土埋半截了……不怕了!可你還年輕!不能……不能耗死在這裡!不能讓他們……再糟踐你啊!”她哭喊著,緊緊攥著我的手,仿佛要將我推出這間令人窒息的牢籠。
看著公婆臉上那交織著巨大痛苦和為我鋪路的決絕,看著他們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近乎悲壯的安排,我那點微弱的掙紮瞬間被碾得粉碎。所有的委屈、不甘、憤怒、恐懼,最終都化作了更洶湧的淚水和無邊的、冰冷的悲涼。
守不住了。
為了公婆能活下去,為了建成死後能得一份清淨,也為了我自己……那一點點渺茫的、逃離這無間地獄的可能。
我緩緩地、沉重地點了點頭。動作僵硬,仿佛脖頸生了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任由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磚上,也砸在婆婆緊緊攥著我的手背上。
“好……好……”公公見我點頭,緊繃的身體像是驟然失去了支撐,猛地晃了一下,他連忙用手撐住旁邊的沙發扶手,才勉強站穩。他長長地、疲憊地籲出一口氣,那氣息裡充滿了濃重的悲涼和解脫般的虛脫。“明天……明天就去找中介……掛出去……越快越好……”他低聲說著,像是交代後事。
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窗,聲音單調而冰冷。這間巨大的空房,此刻像一個被宣判了死刑的囚徒,在冰冷的雨聲中,無聲地等待著最終的瓦解。
我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環顧四周。牆上的婚紗照裡,建成溫和的笑容依舊。陽台上那幾盆綠蘿,在昏暗的光線下伸展著蔫黃的葉片。角落裡那個粗陋的瓦罐,幾朵蔫敗的紫色小花在寒風中顫抖……這一切,都將不再屬於我。
賣房,不是解脫。
是另一場無聲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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