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七)(087)_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_线上阅读小说网 

空房(七)(087)(1 / 1)

空房七)

那罐渾濁雨水裡的蔫敗野花,被我挪到了客廳唯一能曬到點午後陽光的窗台角落。瓦罐粗糙,刻著那個小小的“李”字的一麵,固執地朝著屋內。每天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它,看看那幾根纖細的、沾著泥點的莖稈是否還倔強地挺立著,看看罐底的水是否乾涸。那一點渾濁的生機,成了這冰冷空房裡唯一看得見的、微弱的心跳,支撐著我搖搖欲墜的神經。我學著李嬸的樣子,小心地添一點清水,動作笨拙,生怕弄折了那脆弱的莖葉。

扳手依舊放在枕頭下,冰涼的金屬觸感是每個夜晚最後的依靠和警示。日子在巨大的壓力和流言的冰層下,緩慢而窒息地前行。廠裡的孤立感越來越重,連中午去食堂,都習慣性地端著飯盒縮在最角落。空氣裡漂浮的議論聲似乎小了些,但那些目光——探究的、憐憫的、更多是避之不及的——卻像無形的針,無處不在。

這天下午,流水線出了點小故障,難得的提前下了小半天工。冰冷的雨絲又飄了起來,灰蒙蒙地籠罩著縣城。我裹緊單薄的外套,縮著脖子,匆匆往家走。快走到單元樓下時,遠遠看見樓門口昏黃的路燈下,站著兩個佝僂的身影。那熟悉的、刻進骨子裡的佝僂姿態,像兩根被風雨侵蝕到快要折斷的老樹。

是公公和婆婆。

他們沒打傘,婆婆頭上頂著一塊洗得發白的舊手帕,已經被細雨濡濕了大半,緊貼在花白的鬢角上。公公穿著他那件洗得看不出顏色的舊棉襖,袖口磨損得厲害,雙手抄在袖筒裡,背駝得更深了。兩人就那麼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雨霧裡,望著單元樓黑洞洞的入口,像兩尊被遺忘在荒野的石像。

我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們怎麼來了?這麼冷的天,還下著雨?出什麼事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

“爸!媽!”我幾步跑過去,聲音因為急切和擔憂有些發顫,“你們怎麼來了?下著雨呢!快上樓!”我趕緊去攙扶婆婆的胳膊,觸手一片冰涼。

婆婆抬起頭,被雨水打濕的頭發黏在蒼老憔悴的臉上,渾濁的眼睛裡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愁苦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疲憊。她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隻是反手緊緊攥住了我的手腕,那枯瘦的手指冰涼刺骨,力氣卻大得驚人,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公公隻是沉默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渾濁、沉重,裡麵翻湧著太多我看不懂也承受不起的情緒——有愧疚,有痛苦,還有一種更深沉的、被逼到絕境的無奈。

“上樓說,上樓說!”我壓下心頭的恐慌,攙扶著婆婆,引著沉默的公公,走進了冰冷的樓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心沉甸甸地墜著。

打開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灰塵和冷寂的空氣撲麵而來。婆婆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客廳,當看到陽台上那幾盆依舊半死不活的綠蘿時,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渾濁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混著臉上的雨水。公公則悶頭在沙發上坐下,雙手依舊抄在袖筒裡,低垂著頭,花白的頭發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

我手忙腳亂地給他們倒熱水,又翻出兩條還算乾淨的乾毛巾遞過去。“爸,媽,先擦擦,暖和暖和。出……出什麼事了?”我的聲音乾澀發緊。

婆婆用毛巾胡亂擦了擦臉和頭發,那動作帶著一種麻木的機械感。她沒喝水,隻是緊緊攥著那杯熱水,仿佛汲取著一點微薄的暖意。她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看向我,又飛快地低下頭,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一種難以啟齒的艱難:

“小芸……媽……媽和你爸……對不住你……”話沒說完,眼淚又洶湧而出。

公公依舊沉默著,隻是肩膀難以抑製地微微聳動了一下。

“媽,您說什麼呢!”我心頭的不安急劇放大,“到底怎麼了?你們說啊!”

婆婆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猛地抬起頭,渾濁的淚眼裡充滿了痛苦和哀求:“是三叔……三叔公……他們……他們又去家裡了!”她聲音顫抖,“說……說我們老糊塗……說建成沒了……這房子……這房子是張家出的首付……是……是建成的命根子……不能……不能讓你一個外人……白白霸著……”

“外人”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我渾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婆婆喘了口氣,泣不成聲:“他們……他們罵得難聽啊……說我們……說我們老兩口……是絕戶頭……死了都沒人摔盆……是張家的罪人……說……說要是我們不把房子……把房子的事理清楚……讓……讓張家絕了戶……他們……他們就……就不讓我們老兩口……在村裡……在祖宗墳前……抬起頭做人……”她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枯瘦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公公猛地抬起頭,那張布滿深刻皺紋、飽經風霜的臉上,第一次在我麵前流露出如此深切的痛苦和屈辱。他渾濁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沉重而壓抑的嗚咽,像一頭瀕死的老獸。他布滿老年斑、青筋凸起的手,死死地攥著自己的膝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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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還……還帶了那個……那個王有田……”婆婆的聲音充滿了恐懼,“就……就在我們家院子裡站著……那眼神……凶得……要吃人……建軍……建軍那混小子……還在旁邊……煽風點火……說……說我們不識抬舉……”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狠狠擊中!渾身的血液似乎都衝向了頭頂,又在瞬間變得冰冷刺骨!三叔公!張建軍!王有田!他們竟然……竟然把目標對準了風燭殘年、剛剛失去獨子的公婆!用最惡毒的宗族壓迫和最赤裸裸的人身威脅,去逼迫兩個手無寸鐵的老人!逼他們來向我施壓!逼他們來搶奪兒子用命換來的、兒媳僅存的棲身之所!

憤怒!從未有過的、幾乎要將我整個人焚燒殆儘的憤怒,如同火山岩漿般在胸腔裡轟然爆發!燒得我雙眼赤紅,渾身顫抖!他們怎麼敢?!他們怎麼敢如此踐踏這世間最後一點溫情和尊嚴?!逼死了兒子不夠,還要逼死他的父母,再逼死他的妻子嗎?!

“畜生!一群畜生!”我猛地站起來,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調,尖利得幾乎刺破耳膜!拳頭死死攥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疼痛也無法平息那股滔天的恨意!“我去找他們!我跟他們拚了!”一股不管不顧、想要同歸於儘的暴戾衝動瞬間攫住了我!我轉身就要往門口衝!

“小芸!彆去!”婆婆淒厲地哭喊一聲,猛地撲過來,用她那枯瘦冰涼的手死死抱住了我的腰!那力氣大得驚人,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不能去啊!他們……他們人多勢眾……那王有田……就是個活閻王……你去了……要吃虧的!媽……媽和你爸……就剩你了……你要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我們可怎麼活啊……”她哭得撕心裂肺,身體順著我的腿往下滑,幾乎要跪倒在地。

公公也猛地站了起來,佝僂著背,渾濁的老淚終於滾滾而下,他看著我,那眼神裡充滿了巨大的痛苦、無奈和一種被碾碎了的哀求:“小芸……忍……忍忍吧……我們……我們老了……黃土埋脖子的人了……受點委屈……沒啥……可你……你還年輕……不能……不能跟他們硬碰硬啊……”

看著眼前兩個哭作一團、被巨大的恐懼和屈辱壓垮的老人,看著他們花白的頭發、佝僂的身軀、絕望的眼神,我那滔天的怒火和同歸於儘的衝動,像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熄滅,隻留下徹骨的寒冷和無邊的悲涼。

是啊,硬碰硬?我拿什麼碰?一把扳手?一條賤命?然後呢?留下這兩個風燭殘年、失去所有依靠的老人,在張家本家的唾沫和那個王有田的凶光裡,瑟瑟發抖,直至無聲無息地消亡嗎?

“爸……媽……”我的聲音瞬間啞了,所有的力氣仿佛都被抽乾,身體晃了晃,跌坐在冰冷的地磚上。我伸出手,緊緊抱住了哭得渾身顫抖的婆婆,也拉住了公公冰涼粗糙的手。三顆破碎的心,在冰冷的絕望裡,緊緊貼在一起,汲取著彼此身上那點微薄的、即將熄滅的暖意。

憤怒被巨大的悲愴取代。恨意依舊在骨髓裡燃燒,卻不得不被冰冷的現實死死摁住。

守?這間空房,還守得住嗎?

它不再僅僅是我和建成的回憶堡壘,它更是懸在公婆頭頂的催命符!張家本家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已經死死咬住了兩位老人這塊最軟的軟肋!他們不需要再砸我的窗,他們隻需要用最惡毒的語言和最直接的威脅,一遍遍淩遲公婆那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就能逼得我走投無路!

冰冷的絕望,比窗外深秋的雨絲更刺骨,更無孔不入。它像黑色的藤蔓,纏繞著我的心臟,勒得我無法呼吸。我抱著哭泣的婆婆,握著公公冰涼的手,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雨幕。

那簇瓦罐裡的紫色小野花,在冰冷的窗台上,幾片單薄的花瓣在寒風中無助地顫抖著,仿佛下一秒就要凋零。

守住這房子,似乎就要眼睜睜看著公婆被逼入絕境。

放棄?又等於親手埋葬了建成留給我的一切,也斬斷了自己最後的根。

進退,都是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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