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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美術館恒溫恒濕的展廳裡,光線被精心調校得柔和而富有層次。王新文那組名為《生息》的南疆寫生作品,被安置在一個相對獨立、光線聚焦的弧形展牆上。沒有宏大的戰爭敘事,沒有悲壯的英雄主義渲染。有的,隻是沉默的山石,虯結的古木,倒伏的朽木上覆蓋的厚厚苔蘚,石縫間掙紮而出的蕨類與野花,以及密林深處被藤蔓纏繞、又被陽光溫柔眷顧的角落。
畫幅不大,尺幅統一,筆法卻精微到令人屏息。鉛筆的線條或剛勁如刻,勾勒出岩石曆經風霜雨雪的粗糲棱角;或輕柔如拂,描繪出苔蘚的濕潤絨感和蕨類葉片的纖薄脈絡。炭筆的濃淡渲染,將林間變幻莫測的光影、蒸騰的水汽、以及那種被濃綠包裹的、沉甸甸的靜謐感,表達得淋漓儘致。尤其是那幅《隙光》——巨大的、布滿青苔與歲月刻痕的岩石,一道猙獰的裂縫深處,一簇嫩綠的蕨草在微弱的光線下舒展著近乎透明的葉片,充滿了令人動容的倔強生命力——它被放在了組畫的核心位置。
開展前夜,王新文獨自一人來到空無一人的展廳。他站在自己的畫前,站了很久。展廳裡極靜,隻有中央空調係統發出極其低微的嗡鳴。幽暗的光線下,那些用鉛筆和炭筆忠實記錄下的南疆山林片段,仿佛擁有了呼吸。他伸出手指,隔著冰冷的空氣,虛虛拂過《隙光》中那道深邃的岩縫,拂過那抹倔強的綠意。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岩石的冰冷堅硬,也能觸碰到蕨葉的柔軟生機。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仿佛那些曾日夜糾纏他的炮火轟鳴、硝煙氣息、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懼,都被這沉默而磅礴的生命圖景吸收、覆蓋、最終沉澱為畫紙上一道道沉穩的筆觸。他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背負半生的無形重擔。
開展後,《生息》組畫成了這次“大地回響”自然寫生展中一個獨特的存在。它沒有絢麗色彩,卻自有一股撼動人心的力量。觀眾在這些尺幅不大的黑白畫作前駐足的時間,往往遠超那些色彩斑斕的風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藝術家在《隙光》前久久凝視,最終摘下眼鏡,擦了擦眼角,對身旁的學生低聲感歎:“這哪裡是畫景?這是畫心啊!這石頭縫裡的光,這草……是熬出來的魂!”
開展第三天下午,展廳裡人流如織。王新文作為特邀作者,被美術館安排了一個簡短的導覽交流時段。他穿著老伴熨燙得一絲不苟的灰色夾克,站在自己的畫作前,麵對一群熱情的藝術愛好者和媒體鏡頭,顯得有些拘謹。他回答提問時,語言簡練,甚至有些磕絆,遠不如他筆下線條那般流暢。他更多是指著畫麵上的細節,用平實的語言講述當時的光線、感受,絕口不提任何與戰爭相關的聯想。正當交流接近尾聲時,展廳入口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人群下意識分開一條通道。隻見陳阿水推著一架輪椅緩緩走了進來。輪椅上坐著一位極其枯瘦的老人,身上蓋著厚厚的毯子,露出的脖頸和手腕瘦骨嶙峋,皮膚鬆弛地貼在骨頭上,布滿深褐色的老年斑。老人的頭微微歪著,眼神渾濁,似乎有些迷離,但當輪椅被推到《生息》組畫前,特彆是停在《隙光》那幅作品正前方時,老人渾濁的雙眼猛地定住了!
他的身體開始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起來,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抓住輪椅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凸起、泛白。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急促的喘息聲。陳阿水連忙俯身,緊緊握住老人顫抖的手,在他耳邊急切地低語安撫:“爸!爸!您看!是班長畫的!是我們待過的那片山!您看!它還活著!它好好的!您看啊!”
陳阿水的父親,這位當年同樣經曆過南疆烽火、並在一次殘酷的戰鬥中身受重傷、落下終身殘疾的老兵,此刻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畫中那道幽深的岩縫和那簇嫩綠的蕨草。劇烈的顫抖持續了十幾秒,老人急促的喘息聲漸漸平複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大顆大顆渾濁的淚水,毫無預兆地從他深陷的眼窩裡滾落下來,順著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頰,無聲地滑落,洇濕了胸前的毯子。那淚水裡沒有悲傷,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被巨大震撼和無聲慰藉衝擊後的、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他不再顫抖,隻是長久地、貪婪地凝視著那幅畫,仿佛要將畫中的每一寸岩石、每一片葉子都刻進靈魂深處。乾癟的嘴唇微微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淚水不停地流淌。
整個展廳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對父子身上,聚焦在那幅名為《隙光》的畫作上。閃光燈忘記了閃爍,快門聲也消失了。一種肅穆而深沉的情感,如同無聲的潮水,在靜謐的空間裡彌漫開來。王新文站在幾步之外,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他鏡片後的目光沉靜如水,沒有驚訝,隻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理解。他仿佛透過這位垂暮老兵無聲的淚水和凝視,看到了千千萬萬個被那段歲月烙下印記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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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覽交流草草結束。王新文沒有接受後續的采訪,隻是默默地退到展廳一角。陳阿水推著父親離開前,紅著眼眶走到王新文麵前,緊緊握住他的手,聲音哽咽:“班長……謝謝您!真的……謝謝!我爸他……好久沒這麼‘醒’過來了……”王新文隻是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點了點頭。
幾天後,市美術館館長親自打來電話,聲音激動:“王老!好消息!省美術館看中了您的《生息》組畫!他們想永久收藏!特彆是那幅《隙光》!這是對我們地方藝術家的高度肯定啊!”
王新文握著話筒,聽著館長興奮的話語,目光卻落在書桌一角。那裡放著一個小巧的、用上好木料定製的畫框,裡麵鑲嵌著的,正是陳阿水父親坐在輪椅上,久久凝視《隙光》時那張老淚縱橫、卻又仿佛被某種光芒瞬間點亮的側臉。這張照片,是陳阿水後來寄給他的,隨照片附上的隻有寥寥幾字:“班長,這是您畫出的光。”
“館長,”王新文的聲音平靜地打斷對方的興奮,“《生息》組畫,我不賣,也不捐給省館。”他頓了頓,在館長錯愕的沉默中,清晰地說道:“我想把它們,包括這幅《隙光》,都捐給市裡的退役軍人榮譽館。那裡,才是它們該待的地方。”
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隨即是館長帶著深深敬意和理解的回應:“……好!王老,我明白了!我代表館裡,也代表……他們,謝謝您!”
掛斷電話,書房裡恢複了寧靜。窗台上的建蘭又抽出了幾片新葉,綠意盎然。王新文走到畫案前,鋪開一張新的四尺宣紙。他沒有研墨,而是拿出了那套跟隨他深入南疆密林的鉛筆和炭筆。
這一次,他筆下的不再是純粹的幽穀蘭草。畫麵底部,他用炭筆勾勒出嶙峋山石的輪廓,筆觸沉鬱而充滿力量,仿佛承載著無儘的重量與滄桑。岩石的肌理粗糲,帶著風霜侵蝕和歲月沉澱的痕跡。就在這看似毫無生機的巨大岩石頂端,一株蘭草,以極其舒展又無比堅韌的姿態,迎風而立。蘭葉細長挺拔,如同出鞘的利劍,卻又蘊含著柔韌的生機。他用鉛筆極其精細地描繪著葉片的脈絡,在葉尖和受光麵,淡淡地暈染開一層極淺的、近乎透明的嫩綠色,仿佛汲取了天地間最精純的元氣。
畫作完成,他沒有題寫任何詩句。隻在右下角,用他特有的、沉穩內斂的筆跡,寫下了畫題——《生息·蘭石》。
這幅畫沒有送去參展,也沒有示人。王新文親自為它量了尺寸,定製了一個簡潔樸實的深色木框。裝裱好的那天,他仔細地拂去畫框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將它掛在了書房正對著窗戶的牆壁上。
陽光透過玻璃,斜斜地照在畫麵上。嶙峋的岩石沉默而厚重,頂端的蘭草在光影中舒展著生命的綠意,散發著一種曆經磨礪、紮根於磐石之上的沉靜力量。王新文坐在畫前的椅子上,給自己泡了一杯清茶。茶香嫋嫋升起。他端起茶杯,目光沉靜地落在《生息·蘭石》上,久久地凝視著。陽光在他花白的頭發上跳躍,在他厚重的眼鏡片上折射出細碎的光點。書房裡一片靜謐,隻有牆上掛鐘秒針行走的輕微嘀嗒聲,如同歲月沉穩而堅定的心跳。
他端起茶杯,湊到唇邊,輕輕地呷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滑入喉嚨,帶著淡淡的回甘。窗台上的建蘭新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與畫中的蘭草遙相呼應。這一刻,所有的驚雷與風暴,所有的錯過與獲得,所有的傷痕與新生,都在這片寧靜的蘭香墨韻裡,沉澱為一種無需言說的、深沉而遼闊的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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