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過的通知書五)終章)
市退役軍人榮譽館特意為《生息》組畫開辟了一個獨立展室,名為“靜默的回響”。開幕那天,儀式簡樸而莊重。沒有喧天的鑼鼓,沒有冗長的講話。受邀前來的老兵們,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胸前掛滿或新或舊的勳章,安靜地步入展室。他們的腳步或沉穩,或蹣跚,目光在觸及牆上一幅幅黑白畫作時,不約而同地變得專注而凝重。
王新文穿著那件半舊的灰色夾克,站在角落。他沒有站在聚光燈下接受致辭,隻是作為無數沉默身影中的一員。他看著那些飽經風霜的臉龐在《隙光》前久久駐足,看著他們布滿老繭的手指隔著空氣,小心翼翼地拂過畫中岩石粗糲的肌理,拂過那抹倔強的綠意。沒有掌聲,沒有評論,隻有一種近乎凝固的肅穆在空氣中彌漫。一些老兵的眼中,漸漸蓄起一層薄薄的水光,卻又被他們倔強地忍了回去,化作嘴角一絲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痛楚與釋然的顫動。他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畫紙,看到了自己曾經匍匐、衝鋒、流血、犧牲的土地,看到了那片土地在時間的長河裡,沉默而頑強地愈合、重生。
館長低聲在王新文耳邊說:“王老,您看,它們到家了。”王新文輕輕點頭,目光掃過展室入口處一塊小小的銘牌,上麵刻著《生息》組畫的創作背景和捐贈者姓名。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平靜無波。當他的目光最終落在展室深處那麵特殊的牆上——那裡懸掛著許多犧牲戰友年輕而模糊的黑白照片時,一種更深沉的情緒緩緩漫過心頭。他仿佛看到那些凝固在青春裡的麵容,正隔著時空,與畫中這片沉默而充滿生機的山林靜靜對望。
儀式結束,人群散去。王新文沒有立刻離開。他獨自一人,緩緩走過每一幅畫前,如同一次無聲的告彆。最後,他停在那麵掛滿年輕麵孔的牆前,久久佇立。光線有些昏暗,那些照片上的笑容或堅毅,都帶著歲月的模糊感。他從貼身的衣袋裡,緩緩取出一個薄薄的、邊緣已經磨損的舊信封。
信封裡,是兩張同樣薄脆、同樣承載著命運拐點的紙片——那張遲到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和那張改變人生軌跡的入伍通知書。紙頁泛黃,字跡模糊。他低頭凝視了片刻,然後,極其鄭重地、小心翼翼地將這個舊信封,輕輕放在那麵紀念牆下方一個空置的、小小的方形凹槽裡。那裡,沒有名字,沒有照片,隻有一片靜默的留白。這個小小的舉動,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仿佛隻是放下一片落葉,歸於塵土。
做完這一切,他最後看了一眼展室中那些無聲的岩石、古木、縫隙裡的光,還有牆上那些年輕的麵孔。然後,他轉過身,步履平穩地走出了榮譽館的大門,再也沒有回頭。陽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眼鏡。
日子重歸書房那方小小的天地。《生息·蘭石》靜靜懸掛在牆上,與窗台上的建蘭朝夕相對。王新文的畫筆變得更加從容、自由。他不再局限於蘭花山石,開始嘗試描繪更多尋常景致:窗外被秋陽染透的銀杏葉,老伴在廚房忙碌時的一個背影,街角熱氣騰騰的早餐鋪子……筆觸依舊精準細膩,卻多了一份生活賦予的溫潤與平和。那深入骨髓的驚悸,如同退潮般,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間隔越來越長。偶爾在雷雨夜驚醒,他也能很快握住老伴溫熱的手,在那熟悉的溫度裡重新找到錨點,再次沉入安穩的睡眠。
一天清晨,郵遞員送來一封特快專遞。信封是省城一家知名出版社的。王新文有些疑惑地拆開,裡麵是一本裝幀素雅厚重的畫冊,書名燙金——《墨痕心跡:王新文作品集》。翻開扉頁,是他那幅《生息·蘭石》的局部特寫,下方一行小字:“獻給所有在沉默中紮根,在縫隙裡尋找光亮的生命。”
隨畫冊附著一封出版社總編的親筆信,言辭懇切,充滿敬意。信中提及,社裡一位資深編輯在省美術館看到《生息》組畫後深受震撼,幾經周折才聯係上王新文所在的市文化部門,懇請出版他的作品集。他們精選了他退休後創作的蘭花、山石以及部分新近的生活小品,認為這些作品“超越了簡單的技法,直抵生命的內核”,“在喧囂的時代洪流中,開辟出一方沉靜而堅韌的精神家園”。
王新文摩挲著光滑的銅版紙封麵,看著畫冊中那些熟悉的、由自己一筆一劃賦予生命的線條與墨色,心中並無太多波瀾。這份遲來的、來自藝術殿堂的正式認可,於他而言,遠不如當年陳阿水父親在《隙光》前無聲的淚水來得厚重,也不如老兵們在榮譽館展室中那份沉默的凝視來得珍貴。他把畫冊輕輕放在書桌一角,與老伴分享了這個消息。老伴翻看著精美的畫冊,笑得合不攏嘴,連聲說著要再去買幾盆好蘭花慶祝。
幾天後,縣裡一位分管文化的副縣長帶著電視台和報社記者,登門拜訪。小小的書房頓時顯得有些擁擠。副縣長滿麵紅光,握著王新文的手用力搖晃:“王老!您可是為我們縣爭了大光啊!省級出版社出版個人畫集,這是極高的藝術成就!我們縣裡打算為您舉辦一個隆重的作品研討會暨畫冊首發式,好好宣傳一下我們本地的文化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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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像機鏡頭對準了王新文。記者的話筒也遞到了麵前,期待著他講述藝術道路上的心路曆程。王新文看著眼前的熱鬨場景,看著副縣長興奮的臉,又瞥了一眼書桌抽屜的方向——那裡鎖著兩張改變命運的薄紙和一個刻著“李”字的粗陶瓦罐。他微微搖了搖頭,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
“謝謝領導關心。畫冊出版了,是出版社的心意。研討會就不必了。畫畫是我自己的事,圖個清淨自在,沒想過要成什麼‘名人’。過去的事情,更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的拒絕乾脆利落,讓副縣長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準備好的熱情洋溢的說辭也卡在了喉嚨裡。記者們麵麵相覷,有些尷尬。書房裡一時陷入冷場。王新文仿佛沒有察覺這尷尬的氣氛,目光平靜地越過眾人,落在窗外那株在微風中搖曳的建蘭上。
最終,這場籌備中的“盛事”無疾而終。王新文的生活,並未因這本精美的畫集而掀起任何漣漪。它安靜地立在書桌一角,如同他筆下那些沉默的岩石。
深秋的一個周末,兒子一家回來看望。小孫女剛上小學,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她一進門,就被書房牆上那幅巨大的《生息·蘭石》吸引了,仰著小腦袋好奇地問:“爺爺,這石頭好大呀!上麵長的草真好看!它為什麼長在石頭上?不累嗎?”
王新文放下手中的書,摘下眼鏡,將小孫女抱到膝上。他指著畫中的岩石和蘭草,用最平實的語言說:“你看,這石頭很硬,很舊了,經曆過風吹雨打。這棵小草呢,它的種子也許是被風吹來,也許是被鳥兒帶來,正好落在這石頭縫裡一點點土上。石頭縫地方小,又硬,照到的陽光也少,很難很難。可它還是發芽了,長出來了。它拚命地把根往石頭縫深處紮,去吸那一點點水分和養分。風來了,它就彎彎腰;雨來了,它就洗洗臉;太陽出來,它就努力地往上長,去夠那一點點光。就這麼一天天,一年年,它就長成這樣了。你說它累不累?爺爺覺得,它大概顧不上想累不累,它就想活著,活出自己的樣子來。”
小孫女聽得似懂非懂,伸出小手,指著畫中蘭草葉尖那抹被爺爺暈染出的、近乎透明的嫩綠:“爺爺,這裡最好看!像有光在裡麵!”
王新文笑了,布滿皺紋的眼角舒展開。他摸了摸孫女的頭,沒有回答。書桌上的老式收音機裡,流淌出低緩悠揚的古典樂曲,如同山澗清泉,在寧靜的書房裡輕輕回蕩。老伴在廚房裡準備晚飯,傳來鍋碗瓢盆輕微的碰撞聲和飯菜的香氣。窗台上的建蘭在夕陽的餘暉裡舒展著碧綠的葉片,葉脈清晰,生機勃勃。
王新文抱著孫女,目光再次投向牆上的《生息·蘭石》。嶙峋的岩石沉默地承載著歲月的重量,頂端的蘭草舒展著生命的綠意,在畫框裡凝固成永恒的姿態。他仿佛又看到了南疆密林深處那塊布滿苔蘚的岩石,看到了石縫裡那簇在微弱光線下倔強生長的嫩綠蕨草。那些錯過的通知書,那些硝煙彌漫的戰場,那些案牘勞形的日夜,那些深埋的恐懼與最終尋獲的寧靜……所有的驚濤駭浪,所有的峰回路轉,此刻都在這片沉靜的蘭香墨韻裡,在尋常人家的煙火氣中,在稚子童真的話語裡,沉澱為一種無需言說、卻深沉如海的安然。
他輕輕拍著孫女的背,感受著懷裡小小的、溫暖的生命。窗外,夕陽熔金,將天空渲染成一片遼闊而寧靜的暖色。書房裡,隻有音樂的流淌,墨香的氤氳,以及歲月沉穩前行的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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