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淨人生六)
icu的大門,沉重、冰冷、無情,像一道隔絕生死的閘門。門上那塊小小的觀察窗,玻璃被擦得異常潔淨,卻隻映出王國美自己那張憔悴、失魂的臉。門內,是各種儀器發出的、規律而冰冷的電子音,彙成一片令人窒息的低鳴。周德昌躺在裡麵,身上插滿了管子,像一具被精密儀器強行挽留的殘破軀殼。王國美每天隻有短短十五分鐘的探視時間,隔著厚厚的玻璃,看著那個被各種管線纏繞的、幾乎認不出的身影。每一次,她都竭力挺直背脊,仿佛要用這點微不足道的堅持,去對抗那扇門後彌漫的死亡氣息。每一次出來,她都覺得像是從冰水裡撈出來,渾身發冷,心口那片被撕裂的地方,被絕望的寒風反複刮過。
周立偉的電話,如同跗骨之蛆,在她最虛弱的時候精準地噬咬。他不再提“關心父親”,所有的通話都隻剩下一個冰冷的核心:賣房!
“王小姐,icu一天多少錢,你比我清楚!我爸那點退休金,夠撐幾天?拖下去,人財兩空!”周立偉的聲音透過電波,帶著一種殘酷的清醒和不容置疑的壓力,“我已經托朋友找了最快的買家!價格是比市場價低一些,但現在這種情況,能有人接盤就不錯了!你趕緊勸我爸簽字!或者,你想辦法讓他按個手印!醫院裡總有辦法!隻要他意識稍微清醒點……”
王國美握著手機,聽著話筒裡傳來的、如同催命符般的指令,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勸一個深度昏迷、靠呼吸機和升壓藥維持的老人簽字?按手印?這冰冷的算計,比icu裡的儀器更讓她感到刺骨的寒意。周立偉不是在尋求她的幫助,他是在逼她成為幫凶,逼她親手去碾碎周德昌最後那點視為“根”的念想!
“他昏迷不醒!怎麼簽!”王國美幾乎是嘶吼出來,聲音在空蕩的走廊裡激起微弱的回響,帶著瀕臨崩潰的絕望。
“那你就想辦法!”周立偉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失去耐心的暴戾,“王國美!彆跟我裝糊塗!icu一天就是大幾千上萬!錢從哪來?天上掉下來嗎?我爸要是沒了,那破房子更是爛在手裡!你現在不賣,是想等他咽氣了,讓我回來打官司、跑斷腿去補證繼承嗎?我告訴你,我沒那個時間!也沒那個精力!趁現在還能賣點錢救命,是唯一的出路!你彆不識好歹!”最後一句,已是赤裸裸的威脅,像鞭子一樣抽打在王國美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電話被狠狠掛斷。忙音尖銳刺耳。王國美背靠著冰冷的icu牆壁,身體控製不住地滑下去,蜷縮在牆角,像個被遺棄的破布娃娃。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周立偉的話像淬毒的匕首,每一句都紮在要害——錢。icu高昂的費用像一頭貪婪的巨獸,每天都在無情地吞噬著周德昌那點微薄的積蓄,也吞噬著王國美僅存的希望。周立偉遠在天邊,隻負責下達命令和施加壓力,而真金白銀的窟窿,卻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她王國美的頭上!她看著催繳費用的通知單上那觸目驚心的數字,再看看自己銀行卡裡那點可憐的餘額,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得她幾乎窒息。
胖嫂紅著眼圈,偷偷塞給她一個皺巴巴的信封,裡麵是幾千塊錢。“國美,我……我就這點……”胖嫂的聲音哽咽。王國美攥著那信封,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發疼。她知道,這是胖嫂壓箱底的錢。
建材市場的工友大姐,知道了點風聲,也悄悄湊了點錢給她。錢不多,卻是一張張沾著汗水的零票。
“國美,老周人好……先救急……”
“拿著,彆嫌少……”
王國美低著頭,接過那些帶著體溫和汗味的鈔票,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每一張錢,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她的心上,也像一麵鏡子,照出她此刻的狼狽和無助。她王國美,活了四十多年,從未像此刻這樣,感覺自己卑微得像一粒塵埃,需要靠彆人的憐憫和施舍來維持最後一點可憐的尊嚴。這份沉重的“人情債”,讓她喘不過氣。
催款單上的數字像一個無底洞。工友們的錢,胖嫂的錢,連同她自己那點積蓄,如同杯水車薪,迅速被吞噬。醫院財務科工作人員那公事公辦、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催促聲,成了懸在她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這天下午,從icu出來,王國美的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陽光透過走廊儘頭的窗戶照進來,刺得她眼睛生疼。她走到繳費窗口,顫抖著手,將包裡最後一點現金和幾張湊起來的銀行卡遞進去。
“周德昌的家屬?”窗口裡的工作人員頭也不抬,熟練地敲打著鍵盤,“還欠兩萬三。這點不夠,還差一萬八。最遲明天下午補齊,不然隻能停藥了。”冰冷的聲音,宣判著最後的期限。
王國美渾身一顫,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停藥?那意味著什麼?她不敢想。她張了張嘴,想求情,想說再寬限幾天,可喉嚨裡像塞滿了滾燙的沙子,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看到工作人員那不耐煩的眼神,看到後麵排隊的人投來的、或同情或麻木的目光,巨大的羞恥感瞬間將她淹沒。她猛地低下頭,抓起櫃台上那幾張可憐的錢和卡,像逃離瘟疫現場一樣,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醫院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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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的陽光白得晃眼,車水馬龍,人聲嘈雜。王國美卻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聲音變得模糊而遙遠。她走到路邊一個無人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她大口喘著氣,胸口憋悶得像要炸開。
怎麼辦?去哪裡找這一萬八?借?她還能向誰開口?胖嫂已經傾其所有了!工友們也儘力了!周立偉?他隻會冷笑,隻會逼她賣房!賣周老師的房?沒有他本人簽字,沒有房產證,那就是天方夜譚!就算能賣,也遠水解不了近渴!明天下午!停藥!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她感到一陣陣眩暈,視線開始模糊。就在這時,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一道冰冷的閃電,猝不及防地劈開了她混亂的意識——她自己的房子!
那套偏遠、不值錢、卻是她王國美唯一的、僅存的、握在手中的“巢”。
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瞬間纏繞了她的整個心神。賣掉它!賣掉她自己的房子!用這筆錢,去填icu那個無底洞!去換周德昌的命!
這個想法是如此瘋狂,如此不顧一切,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那是她唯一的安身立命之所!是她在這個冰冷城市裡最後的、搖搖欲墜的堡壘!失去了它,她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可是……不賣呢?明天下午停藥……周德昌……
王國美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她仿佛看到icu裡那些維持生命的管子被無情拔掉,看到監護儀上那象征著生命的心跳曲線變成一條冰冷的直線……周德昌那雙即使在昏迷中也執著地劃著抹布輪廓的枯瘦手指,永遠地垂落下去……
不!不行!絕對不行!
一股巨大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悲愴和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瞬間衝垮了所有的猶豫和恐懼!去他媽的安身立命!去他媽的搖搖欲墜的堡壘!她王國美,活到四十多歲,第一次,要為了一個人,豁出一切!
她猛地直起身,眼神裡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她不再猶豫,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掏出手機,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幾乎按不準按鍵。她翻找著通訊錄,找到一個塵封已久的名字——那是她小區附近一個口碑還算實在的房產中介,小劉。
電話接通了。
“喂?劉經理嗎?我,王國美!就是xx小區xx棟xx單元那個……對!我那套房子!現在!立刻!馬上!我要賣掉!全款!越快越好!價格……價格你看著辦!隻要快!今天能簽合同最好!”她的聲音嘶啞、急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癲狂的決絕,像在戰場上發出衝鋒的號令,又像是在親手點燃自己最後的家園。
電話那頭的小劉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如同炸彈般的消息炸懵了,結結巴巴地確認著。王國美卻不管不顧,對著話筒吼出了最後的指令:“現在就帶合同過來!我在市立醫院門口等你!帶著定金!今天就要!”吼完,她不等對方反應,狠狠掛斷了電話,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她靠著牆,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像風箱般起伏。陽光照在她布滿淚痕、卻異常堅硬的臉上。她抬起頭,望著醫院那冰冷高大的住院大樓,望著icu所在的那個方向,眼神空洞,卻又燃燒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毀滅性的火焰。
她的“巢”,為了那個在昏迷中還想著潔淨的人,她親手點燃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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