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淨人生七）
中介小劉帶來的那份購房合同，像一塊剛從冰櫃裡取出的鐵板，冰冷、沉重，散發著金屬的寒氣。王國美坐在醫院樓下花壇冰冷的水泥邊緣，手指僵硬地握著筆。合同上密密麻麻的鉛字在她眼前跳躍、模糊，像一群蠕動的黑色螞蟻。唯有那串代表著她那套偏遠小房子總價款的數字，清晰而刺眼地釘在紙頁上——比她預想的還要低不少。小劉在旁邊搓著手，臉上堆著混合了同情和職業性興奮的複雜表情，喋喋不休地解釋著“全款急售”、“市場行情”、“您這情況特殊”……
王國美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握筆的右手上。筆尖懸停在“出賣人”簽字欄的上方，微微顫抖。那方小小的空白，像一張貪婪的巨口，即將吞噬掉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有形的錨點。她仿佛能聽到那套小房子在遙遠的地方發出無聲的哀鳴，看到那扇被她擦拭過無數次的舊門板，那麵朝西、下午會鋪滿陽光的玻璃窗……那裡是她疲憊身軀最後的歸處，是她所有卑微卻真實的“擁有感”的具象。賣掉它，她就徹底成了無根的浮萍。
筆尖顫抖得更厲害了。她閉上眼，腦海裡卻猛地閃過icu那扇冰冷的門，閃過周德昌插滿管子的孱弱身影，閃過監護儀上那跳動的、脆弱的生命線。明天下午……停藥……
一股冰冷的決絕瞬間壓倒了所有的不舍和恐懼！她猛地睜開眼，眼神空洞得嚇人，不再看那合同一眼，手腕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狠勁，重重落下！
“王國美”三個字，帶著一種扭曲的、仿佛用儘全身力氣的筆跡，歪斜地刻在了出賣人的位置上。每一筆都像是刻在自己心上，留下深可見骨的傷痕。
“好！好！王姐爽快！”小劉如釋重負，立刻掏出準備好的現金定金，厚厚一疊，用橡皮筋草草捆著，塞進她冰涼的手裡。那鈔票帶著陌生人的體溫和油墨的味道，沉甸甸的，卻像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掌心。
“後續過戶手續我儘快辦！您放心！”小劉的聲音帶著塵埃落定的輕鬆，匆匆走了。
王國美攥著那疊沾滿油汙的鈔票，像攥著自己被剝離的、仍在滴血的心臟。她沒有立刻起身，隻是呆呆地坐著，看著醫院門口川流不息的人群，感覺自己和這個世界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陽光照在身上，沒有一絲暖意。她的“巢”，被她親手點燃，化作了手中這疊冰冷的、帶著交易腥味的紙片。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腿腳發軟。走到繳費窗口，將那疊還帶著她手心冷汗的定金，連同自己包裡最後一點零錢，一股腦地塞了進去。冰冷的窗口吐出新的繳費憑證，那串代表著生命暫時得以延續的數字，此刻卻像恥辱的烙印，灼燒著她的眼睛。
繳費完畢，離下午的icu探視時間還有一會兒。一種巨大的、虛脫般的疲憊和無處可逃的茫然攫住了她。她沒有力氣再奔波回自己那套即將不屬於她的小房子，更不想回到充斥著消毒水和絕望氣息的醫院大廳。她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憑著殘存的一點本能，鬼使神差地走向了那個曾短暫成為她心靈避風港的地方——周德昌的老屋。
家屬樓熟悉的樓道裡，彌漫著劫後餘生的死寂和一種揮之不去的、被侵犯過的汙濁感。鄰居們投來的目光複雜，有同情，有探究，也有隱隱的疏離。王國美視若無睹，徑直走到那扇被撬壞、用幾塊木板臨時釘補加固的防盜門前。鎖芯依舊歪斜地耷拉著，像一個醜陋的傷疤。
她掏出鑰匙——周德昌之前給她配的那把，還在她包裡。插進鎖孔，轉動，發出艱澀的摩擦聲。門開了，一股混合著灰塵、黴味和淡淡血腥氣或許是撬鎖時留下的）的氣息撲麵而來，嗆得她咳嗽起來。
屋子裡依舊是觸目驚心的狼藉。比那天晚上她衝進來時更加破敗和絕望，因為時間讓灰塵重新覆蓋了混亂的現場，像給傷口蒙上了一層肮臟的裹屍布。倒塌的書架、散落的書本、掀翻的沙發、地上肮臟的腳印……尤其是廚房門口，那片被刷洗得潔白如新的瓷磚牆上，那個巨大的、充滿侮辱意味的黑色塗鴉，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隻獰笑的惡魔之眼，死死地盯著她！
王國美站在門口，像一尊被風化的石像，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巨大的悲憤、無力的絕望、以及賣掉自己房子的錐心之痛，在她胸腔裡翻攪、衝撞，幾乎要將她撕裂！她需要一個出口！一個能將這滔天的情緒洪流傾瀉而出的出口！否則，她立刻就會瘋掉！
她的目光，如同瀕死的野獸，在滿目瘡痍的廢墟裡瘋狂地搜尋。最終，死死地釘在了廚房水槽下方——那裡，一塊熟悉的、洗得發白、邊緣已經磨得起毛的舊抹布，半掩在一堆被掃落的清潔工具裡。
王國美像找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踉蹌著撲過去，一把抓起那塊抹布！熟悉的、帶著淡淡肥皂和陽光曬過氣息的味道鑽入鼻腔，這味道曾代表著秩序和安寧，此刻卻像火星濺入了滾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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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攥緊了抹布，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她猛地轉身，衝到那片被塗鴉玷汙的潔白瓷磚牆前！
沒有絲毫猶豫！她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嘩嘩流下。她將抹布狠狠摁在水流下浸透，然後，用儘全身的力氣，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恨意，將濕透沉重的抹布狠狠砸向那個黑色的、獰笑的塗鴉！
啪！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在死寂的房間裡響起，水花四濺！黑色的油墨被水浸潤，瞬間在潔白的瓷磚上暈開一小片汙濁的墨跡。
但這遠遠不夠！
王國美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獅，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她不再滿足於拍打！她雙手死死攥住那塊濕透的抹布，用儘全身的力氣，近乎癲狂地在那個巨大的塗鴉上反複地、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推！刮！蹭！
“擦掉！擦掉！給我擦掉——！”她嘶啞地低吼著，聲音破碎不堪，混著絕望的哭腔。汗水混著濺起的水珠，迅速浸透了她的頭發和衣領。冰冷的瓷磚牆壁硌著她的指骨，很快磨破了皮，滲出細小的血珠，混著黑色的墨水和抹布上的汙水，在她手上留下肮臟的痕跡。但她渾然不覺！她的眼裡隻有那片巨大的汙穢！她要把它擦掉！從這麵牆上擦掉！從周德昌的人生裡擦掉！從她自己被踐踏得一文不值的尊嚴上擦掉！
她用膝蓋頂著冰冷的瓷磚牆麵借力，身體弓成一個緊繃的弧度，每一次發力都像是要把自己全身的骨頭都壓碎！抹布摩擦著粗糙的瓷磚表麵，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黑色的油墨很頑固，每一次擦拭，隻能讓顏色變淡一點點，暈開的範圍卻更大，將原本潔白的牆麵染成一片肮臟的灰黑。
“擦不掉……為什麼擦不掉！！”王國美絕望地嘶喊著，動作更加瘋狂，近乎自虐。她的力氣在急速消耗，手臂酸痛得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次抬起都變得無比艱難。那巨大的塗鴉，像一個邪惡的詛咒，嘲笑著她的徒勞和渺小。
終於，力氣耗儘。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順著冰冷的瓷磚牆壁滑坐下去，重重地跌落在同樣冰冷肮臟的地板上。那塊被油墨徹底染黑的抹布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腳邊，像一團肮臟的破布。
王國美蜷縮在牆根，背靠著那片被她的瘋狂擦拭弄得更加狼藉、汙穢不堪的牆麵。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喉嚨裡像拉風箱一樣發出嗬嗬的聲響。汗水、淚水、汙水和手上磨破滲出的血混在一起，在她臉上、脖子上留下肮臟的痕跡。她抬起手，看著自己沾滿黑紅汙漬、微微顫抖的指尖，那點汙漬是如此刺眼，如此頑固，如同烙鐵留下的印記。
她看著，看著……看著那汙濁的指尖，看著那片被她越擦越臟的牆麵，看著地上那塊麵目全非的抹布……一股巨大的、徹底的、深入骨髓的絕望和虛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終於將她徹底淹沒。
她耗費了所有力氣，賣掉自己唯一的棲身之所，像瘋子一樣擦拭……最終，什麼也沒有改變。汙穢依然在，甚至更加醒目。她的潔淨世界，她試圖守護的那點微光，在冰冷的現實和赤裸的惡意麵前，被碾得粉碎，隻留下這一地更加狼藉的肮臟和絕望。
她蜷縮在冰冷的牆角，頭深深埋進膝蓋，身體劇烈地、無聲地顫抖起來。這一次，沒有嚎啕，隻有一種被徹底掏空、被碾入塵埃後的死寂般的悲慟。那塊染得漆黑的抹布，靜靜地躺在她的腳邊，像她破碎人生的最後一塊裹屍布。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王國美口袋裡的手機，突然瘋狂地震動起來，嗡嗡聲在死寂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刺耳驚心。
她像受驚的蝦米猛地一縮，身體僵硬，沒有立刻去接。那震動聲帶著一種不祥的、催命的節奏，固執地持續著。最終，她顫抖著，用那隻沾滿汙漬的手，極其緩慢地掏出了手機。
屏幕上跳動的名字，不是周立偉。是胖嫂。
王國美的心猛地一沉，一種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用力劃了好幾下才接通，聲音嘶啞破碎得不成樣子：“……胖嫂？”
電話那頭，胖嫂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著狂喜的哭腔，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霹靂，狠狠劈進王國美死寂的世界：
“國美！國美！！醒了！老周醒了！他醒了！手指在動！眼睛……眼睛好像也睜開了！醫生！醫生在檢查！你快來！快來icu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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