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二)
日子像結了層薄冰的河麵,看著平靜,底下卻冷硬地流著。周強不再提曉薇,隻是抽煙抽得更凶,家裡時常彌漫著一股散不儘的焦苦味。陽陽偶爾會仰著小臉問:“小姑姑什麼時候再回來陪我玩積木呀?”我摸摸他的頭,把新買的彩色積木推到他麵前:“陽陽自己先搭個大大的城堡好不好?”孩子很快被五顏六色的塑料塊吸引,暫時忘了追問。我轉身走進廚房,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衝淡了心頭那點細微的酸澀。也好,不相見,便不必再麵對那難堪的索求與冰冷的回避。情分既已薄如蟬翼,不如各自安好。
曉薇的日子似乎過得頗為順遂。從偶爾在朋友圈驚鴻一瞥的照片裡,能窺見她生活的光鮮。高級餐廳的燭光晚餐,背景是璀璨的城市夜景;新上市的奢侈品手袋被她隨意地拎在指尖;最刺眼的,是她依偎在那個叫陳林峰的西裝男人身邊,笑容明媚張揚,背景是某個海濱度假酒店的露台,陽光耀眼得幾乎灼痛我的眼睛。那笑容裡,再沒有一絲一毫當年縮在我逼仄廚房裡,就著一碗清湯掛麵取暖的怯懦與依賴。仿佛那些年我們傾注的所有心血,不過是她奔向如今這錦衣玉食生活的、一塊可以隨意丟棄的墊腳石。
曉薇所在的投行新換了合作的清潔公司。負責她們那層辦公區域的,是個叫張姐的女人,四十五六歲,瘦小,沉默,臉上刻著與年齡不符的深重疲憊。她總是來得最早,走得最晚,拖地、擦桌子、清理衛生間,動作麻利卻透著股說不出的沉重。這天下午,曉薇因為一份材料做得不順,心煩意亂地提前回了辦公室。偌大的空間空無一人,隻有角落裡傳來壓抑的、極力克製的啜泣聲。
她循聲望去,隻見張姐佝僂著背,坐在她那個掉了漆的清潔工具推車旁,手裡緊緊攥著一張薄薄的紙,肩膀一聳一聳。張姐顯然沒料到這個時間會有人回來,驚慌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滿是窘迫和未乾的淚痕。她下意識想把手裡的紙藏起來。
“張姐?”曉薇有些意外,走了過去,“怎麼了?”
張姐慌忙用手背抹了把臉,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沒…沒啥事,林小姐,吵到您了。”她試圖把那張紙塞進口袋。
“是家裡遇到難處了嗎?”曉薇放軟了語氣,在她旁邊的空椅子上坐下。或許是張姐身上那件洗得發白、領口都有些鬆垮的舊工裝,讓她莫名地晃了下神。
張姐遲疑了一下,或許是壓抑太久需要傾訴,或許是曉薇難得的平和態度讓她卸下了心防。她攤開那張皺巴巴的紙,是一張學校的繳費通知單,抬頭印著本市一所普通高中的名字。
“是我閨女……”張姐的聲音又哽咽起來,“好不容易考上了高中,成績…還行。老師說,她這底子,不加把勁,以後考好大學懸。想給她報個重點班老師開的提高班,可這錢……”她指著通知單下方那個刺目的數字,指尖都在抖,“我這一個月,白班加夜班,不吃不喝也湊不夠啊!她爸在工地上摔傷了腿,家裡就靠我這點死工資撐著……孩子懂事,說不報了,就在家自己學。可我這當媽的……”她說不下去了,渾濁的淚水大顆大顆砸在冰冷的通知單上,洇開一小片模糊的墨跡。
那串數字,像一顆冰冷的子彈,猝不及防地射穿了林曉薇精心構築的、光鮮亮麗的世界壁壘。她看著張姐溝壑縱橫的臉上滾落的淚水,看著那張薄薄的、卻足以壓垮一個母親的紙片,腦子裡“嗡”的一聲。
“高三剛熬出來,讓她喘口氣。打什麼工?安心念書!”
嫂子王紅梅斬釘截鐵的聲音,毫無預兆地、異常清晰地在她耳邊炸響。那聲音穿透了時間的塵埃,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緊接著,是無數紛亂的碎片呼嘯而來:逼仄的一居室裡,嫂子深夜下班後疲憊不堪卻仍放輕腳步的身影;飯桌上永遠隻有最便宜的素菜,偶爾有肉,嫂子總是撥到她和陽陽碗裡;自己上大學時,每次從嫂子手裡接過那疊帶著體溫、被汗水浸得微微發潮的鈔票時,嫂子總是彆開臉,輕描淡寫地說:“拿著,在學校彆虧著自己。”嫂子那雙曾經也年輕、如今卻布滿粗繭和裂口的手……
張姐還在低聲啜泣著,訴說著自己的無力和對女兒的愧疚。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子,重重敲打在林曉薇的心上。她看著張姐,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在狹小廚房裡,為了供她念書而默默接下所有臟活累活、省下每一分錢的嫂子。她當年所承受的,何止是張姐此刻的窘迫?那是整整八年!從十五歲到二十三歲!嫂子從未在她麵前掉過一滴眼淚,從未抱怨過一句。而她林曉薇,竟把這一切當成了理所當然的墊腳石,甚至在那天,理直氣壯地開口索要幾十萬的首付!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羞恥、震驚和強烈悔恨的浪潮,瞬間將她淹沒。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帶倒了椅子,發出刺耳的聲響。張姐嚇了一跳,驚恐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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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姐?您……”
曉薇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她幾乎是踉蹌著衝出辦公室,高跟鞋在光潔的地板上敲擊出淩亂而急促的回音,像在逃離一個讓她無地自容的審判現場。
“你臉色怎麼這麼差?不舒服?”晚上,在陳林峰那套能俯瞰江景的高級公寓裡,他遞給曉薇一杯紅酒,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異樣。
曉薇蜷在寬大的沙發裡,手裡冰涼的酒杯也暖不了她指尖的寒意。她低著頭,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今天……看到公司打掃衛生的張姐,在哭。”她艱難地複述了張姐的困境,然後,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看到她那樣……我就想起了我嫂子。”
陳林峰在她身邊坐下,沒有打斷。
“我十五歲那年,我媽……改嫁了,把我扔給了我哥嫂。”曉薇第一次主動提起那段刻意回避的往事,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重量,“他們那時剛結婚兩年,租著個破房子,自己都過得緊緊巴巴。可嫂子……二話沒說就收留了我。她沒讓我打過一天工,沒讓我吃過一點苦。我上大學的學費、生活費,全是她和哥哥省出來的,他們還有個兒子要養……”她抬起頭,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實的痛苦和茫然,“林峰,你知道他們是怎麼省的嗎?陽陽小時候想吃肉,隻能買最便宜的雞架子熬湯!嫂子給我錢的時候,從來不說難……可今天看到張姐,我才真正明白,那每一分錢,都是怎麼從他們骨頭縫裡摳出來的!那得有多難!”
陳林峰靜靜地聽著,眼神深邃。他輕輕攬住她微微發抖的肩膀:“所以,你之前跟你嫂子他們……鬨得那麼僵,就是因為你想讓他們給你出首付?”
曉薇身體一僵,羞愧地點點頭,眼淚終於不受控製地滾落下來:“我當時……當時怎麼想的?我怎麼能開得了那個口?我一定是被豬油蒙了心!我……我簡直不是人!”她捂著臉,泣不成聲,“嫂子那天說,‘我隻是她的嫂子,不是她媽,我養她是情分,不養她也是我的本分……’她說得對,她一點都沒說錯!是我……是我把這份情分糟蹋了……”
陳林峰沉默了片刻,輕輕擦掉她的眼淚,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清醒:“曉薇,你能明白過來,是好事。這份情,太重了。你哥嫂,尤其是你嫂子,不容易。你現在工作穩定,收入不差,房子,靠你自己,慢慢來,總會有的。彆再向他們伸手了。”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欠他們的,不是一套房子的首付就能還清的。彆讓這份情,最後變成一筆算不清、還不掉的債,更彆讓它變成傷害所有人的刀。你嫂子那句話,是心涼透了才說出來的。首付,不該是親情的贖金。”
“贖金”兩個字,像針一樣紮進曉薇心裡。她猛地想起嫂子最後看她的眼神,那種徹底失望後的冰冷和決絕。她想起那個被她摔門而去的午後,桌上那碗孤零零的紅燒肉。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幾天後,一個普通的傍晚。我剛接了陽陽放學回家,在小區門口,被門衛老李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