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襖裡的三十年一)
村西頭的老槐樹下,王恒宇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又細又長。他佝僂著背,手裡攥著半截乾硬的饃饃,對著圈裡僅剩的兩隻老羊絮叨:“吃吧,吃飽些。”老羊渾濁的眼珠映著空蕩蕩的羊圈,曾經十幾隻羊擠擠挨挨的熱鬨,如今隻剩下風卷起的幾根草屑和一片寂寥。他孤零零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上,像是歲月釘上去的一枚枯葉,隨時會被下一陣風帶走。村裡人遠遠望見這景象,都搖搖頭,壓低聲音:“王恒宇這老漢,造孽啊!”
王紅旗當年是帶著一場寒酸的北風、三個瘦小的拖油瓶,以及一身洗得發白的舊棉襖,踏進王恒宇這個破敗院落的。最小的兒子王繼業才三歲,抱著他娘瘦伶伶的腿,怯生生地露出一隻眼睛,鼻涕在冷風裡凍成了冰溜子。兩個女孩稍大些,也凍得嘴唇發青,眼神像受驚的小兔。王恒宇搓著粗糙皴裂的大手,看著這縮成一團的四口人,隻悶聲說了句:“進屋吧,灶膛還熱乎。”
村裡不是沒有閒話。那些年,王恒宇去村頭小賣部打散酒,總能聽見樹墩子底下壓低的議論。“王恒宇圖啥?替彆人養崽子,還一養仨!”“那王紅旗命硬,克死頭一個男人,這老王怕也……”王恒宇腳步頓了頓,隻當沒聽見,捏緊了酒瓶子,那粗糙的瓶身硌著掌心。他清楚,這院子從此不再是他的,是他和紅旗的,更是那三個沒了爹的孩子的。
日子是熬出來的。王恒宇把原來散漫侍弄的幾畝薄田,精耕細作得如同繡花。天不亮就下地,頂著星星才回來。王紅旗則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喂豬、喂雞、洗衣、做飯,油燈下永遠有她縫補的身影。孩子們的衣服,全是大人穿破的改了又改,大的穿了小的穿,補丁疊著補丁。最艱難的是王繼業七歲那年冬天,一場來勢洶洶的肺炎幾乎要了孩子的命。村裡赤腳醫生搖著頭說凶險,讓趕緊送縣醫院。王恒宇二話不說,翻出壓在箱底、預備開春買種肥的一遝毛票,那錢浸透了他的汗水和土地的氣息。他連夜頂著刀子似的寒風,用板車把裹得嚴嚴實實、燒得迷迷糊糊的繼業拉到幾十裡外的縣醫院。
守在醫院冰涼的走廊長椅上,王恒宇幾天幾夜沒合眼。王紅旗熬了小米粥送來,他讓她回去照看兩個丫頭,自己守著。困極了,就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打個盹。孩子終於退燒那晚,王恒宇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才透出一點活氣。他伸出布滿厚繭的手,輕輕摸了摸繼業滾過針眼的小手背。孩子燒得迷迷糊糊,卻下意識地攥住了那根粗糙的手指,咕噥了一聲模糊的“爹”。王恒宇渾身一震,脊背僵直了許久,才慢慢放鬆下來,那隻被攥住的手,一動也不敢動。窗外寒星點點,走廊裡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可王恒宇心裡,卻像灶膛裡新添了柴,暖烘烘地燒了起來。
三個孩子像地裡的莊稼,在王恒宇沉默的汗水和王紅旗永不熄滅的灶火裡,一天天拔節、抽穗。大女兒二女兒相繼出嫁,熱熱鬨鬨的喜宴擺在王家院子裡。王恒宇穿著唯一一身漿洗得發硬的“新”衣裳——其實是多年前王紅旗用舊布給他改的,坐在主位,接受新人敬茶。親戚們誇讚“老王有福氣”、“閨女們孝順”,王恒宇隻是咧著嘴笑,露出被劣質旱煙熏黃的牙齒,笨拙地應承著。他看向穿著大紅嫁衣的女兒,又看看身旁同樣笑得合不攏嘴的王紅旗,覺得這幾十年的苦熬,像終於蒸熟的饃饃,透出了實在的香氣。王紅旗那天特意翻出了那件初來時穿的舊棉襖,在太陽底下拍打掉積年的灰塵,雖然早已補丁摞補丁,針腳粗糲,她卻珍重地抱在懷裡看了許久。
兒子王繼業最是出息,成了王家第一個飛出山窩窩的大學生,後來在遙遠的南方城市紮了根,娶妻生子。王繼業婚禮是在城裡辦的,場麵氣派。王恒宇和老伴穿著兒女們硬給買的新衣服,坐在流光溢彩的酒店裡,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司儀高喊著“新人給父母敬茶”,王繼業攜著新娘,恭恭敬敬地把茶杯舉到王恒宇麵前:“爸,您喝茶。”王恒宇的手有點抖,接過那杯熱茶,覺得比當年板車上那遝救命的毛票還要滾燙。他仰起頭,把茶水連同那股翻湧的熱氣一起灌下去,喉嚨裡發出響亮的吞咽聲。王紅旗在旁邊悄悄抹了下眼角。
孩子生了,喜訊傳來,王紅旗坐不住了。她翻箱倒櫃,拿出攢了不知多久的土雞蛋、曬好的山菌、給孫子做的小老虎鞋小棉襖,塞滿了兩個巨大的編織袋。“我去!我去給繼業帶帶娃!”她對王恒宇說,語氣裡是斬釘截鐵的興奮,“你守著家,看好那幾隻羊!”
王恒宇蹲在門檻上,悶頭抽著旱煙袋,煙鍋裡的火光明明滅滅。他抬頭望了望老伴忙碌的背影,又望了望院子裡那幾隻正安靜吃草的老羊,最終隻“嗯”了一聲。煙霧繚繞中,他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些。那天清晨,他幫王紅旗把沉重的行李搬上村裡去縣城的拖拉機。拖拉機突突地冒著黑煙開走了,王紅旗的身影在塵土裡越來越小,王恒宇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像一截生了根的枯樹樁,站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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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電話是勤的。王紅旗的聲音在電話那頭,帶著城市背景的嘈雜:“娃胖了,會笑了!”“這邊菜貴,吃不慣!”“繼業媳婦愛乾淨,嫌我鄉下人埋汰……”王恒宇握著那台老舊的按鍵手機,貼著耳朵,隻會“嗯”、“好”、“知道了”。後來,電話漸漸稀了,間隔越來越長。再後來,王恒宇打過去,十次有八次是忙音,偶爾接通,也總是王紅旗壓低了聲音,匆匆忙忙:“正哄孩子呢……回頭說……忙著呢……”接著就是忙音。
村裡人看王恒宇的眼神,從最初的同情,慢慢變成了心照不宣的憐憫。那沉默,像沉重的石頭壓在他肩上。終於,在一個飄著冷雨的日子,王恒宇鎖上院門,揣上攢了很久的車票錢和幾個冷硬的饃饃,第一次踏上了去南方的火車。他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仍是那件女兒結婚時買的,袖口已經磨得發亮,手裡緊緊抱著一個褪了色的藍布包袱。
按照地址找到兒子家,是城郊一個嶄新的小區,高樓林立,光潔的瓷磚地麵映著他沾滿泥濘的舊布鞋。開門的是兒媳,穿著柔軟的居家服,臉上是禮貌而疏離的驚訝:“爸?您怎麼來了?”屋裡溫暖明亮,飄著奶香和飯菜的香氣。
王恒宇局促地站在門口玄關,不敢往裡踏一步。他看見了坐在客廳沙發上的王紅旗,懷裡抱著個白胖的娃娃,身上穿著一件簇新的、印著卡通圖案的棉睡衣。她也看見了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神慌亂地閃躲著,抱著孩子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
“爸,您看……家裡地方小,孩子也鬨騰,”兒媳的聲音帶著為難的笑意,“媽在這兒幫襯著,挺好。您大老遠來一趟……要不,先找個地方歇歇腳?”
王繼業聞聲從裡屋出來,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眉頭微蹙:“爸?您怎麼也不提前打個招呼?這……多不方便。”他看了眼父親腳上沾著泥巴的舊布鞋,又飛快地掃了一眼光潔的地板。
王恒宇喉頭滾動了一下,乾裂的嘴唇張了張,卻發不出聲音。他渾濁的目光越過兒子兒媳,落在王紅旗身上。王紅旗低著頭,輕輕拍著懷裡的孩子,始終沒有抬起眼看他。屋子裡暖氣的熱風烘烤著他布滿風霜的臉,他卻感覺手腳冰涼。
“我……我來看看。”王恒宇終於擠出幾個字,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他彎下腰,把手裡的藍布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光潔的瓷磚地上,解開。裡麵是幾包曬得極乾的蘑菇,一大袋自家地裡收的花生,還有一件疊得整整齊齊、洗得發白、上麵布滿粗針大線補丁的舊棉襖——正是王紅旗當年初來乍到時穿的那一件。
“天冷了,”王恒宇的聲音很低,幾乎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隻說給那個低著頭的女人聽,“你的舊襖……我給你捎來了。”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那棉襖粗糙的補丁上摩挲了一下,仿佛觸碰著那些早已流逝的、共同咀嚼過的艱難歲月。
兒媳看著那件破舊的棉襖,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王繼業的目光掃過那堆土裡土氣的山貨和那件刺眼的破棉襖,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和煩躁。“爸,您看您,大老遠帶這些……城裡啥買不著?這……這棉襖都多少年了,早該扔了!”他上前一步,試圖去拿那個包袱,“您彆放地上,臟……快起來。”
王恒宇的手,卻像生了根,死死地按在那件舊棉襖上。他慢慢抬起眼,渾濁的目光不再看兒子,也不再看兒媳,隻是固執地、深深地望著那個坐在溫暖沙發裡、抱著孫子、穿著嶄新棉睡衣的老伴。
王紅旗終於抬起了頭。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眼圈迅速紅了。她看著王恒宇那身與這明亮房間格格不入的舊衣,看著他腳上沾著遙遠故鄉泥土的布鞋,看著他按在舊棉襖上那隻骨節粗大、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她的目光,最後落在那件疊得整整齊齊的、布滿補丁的舊棉襖上。時間仿佛凝固了,屋子裡隻剩下嬰兒咿呀的聲響。
“紅旗……”王恒宇的喉嚨裡發出極輕的呼喚,像歎息,又像一聲被風蝕透的、跨越了千山萬水的嗚咽。
王紅旗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懷裡的孩子似乎被驚動,哼唧起來。她猛地低下頭,用力拍哄著孩子,眼淚卻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孩子柔軟的新棉襖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隻是更緊地抱住了懷裡的孫兒,把臉深深埋了下去,肩膀無法抑製地劇烈聳動起來。
王繼業看著母親無聲的哭泣,又看看父親僵立在門口、宛如一尊蒙塵泥塑的身影,還有地上那件刺目的破舊棉襖,一股莫名的怒火和難堪衝上頭頂。“媽!您看您哭什麼呀!”他提高了聲音,帶著不耐煩的焦躁,“爸,您也真是!這……這像什麼樣子!”他彎腰,有些粗暴地一把拎起那個藍布包袱,連同那件舊棉襖,塞回王恒宇懷裡,“您先拿著!我送您去車站旁邊找個旅館住下!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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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乎是半推半搡地把茫然無措的父親推出了門外。厚重的防盜門“砰”地一聲在王恒宇身後關上,隔絕了屋裡溫暖的燈光、嬰兒的啼哭和老伴壓抑的抽泣,也隔絕了他三十年掏心掏肺供養出的那個“家”。
冰冷的樓道裡,聲控燈因為他沉重的腳步聲而亮起,慘白的光線照亮他臉上縱橫交錯的溝壑。他抱著那個被塞回來的藍布包袱,裡麵那件舊棉襖的棱角硌著他的胸口。他一步一步,緩慢地挪下台階,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裡回蕩,像一下下沉重的錘擊。樓道窗外,是城市璀璨卻冰冷的萬家燈火,沒有一盞屬於他。
他沒有去車站,也沒有找旅館。他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抱著他的包袱,在陌生的、車水馬龍的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霓虹閃爍,映著他佝僂的背影。夜深了,寒氣刺骨。他最終在一個已經關了門的銀行自動取款機的小小凹槽裡蜷縮下來。這裡勉強能擋點風。他打開包袱,抖開那件舊棉襖,像三十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夜一樣,把自己緊緊裹了進去。
棉襖早已失去了大部分保暖的功效,針腳粗硬,布料磨損得厲害,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散發出陳舊布料和遙遠鄉土陽光混合的、微弱的塵埃氣息。這氣息卻奇異地包裹了他。他把自己蜷縮得更緊,臉埋進那粗糙的、帶著補丁的衣襟裡,像個迷路後終於找到一件舊玩具的孩子。城市的夜風在小小的凹槽外呼嘯而過,車燈的光柱偶爾掃過他蜷縮的身影。王恒宇一動不動,隻有那裹著破舊棉襖的、單薄佝僂的脊背,在無人看見的角落,隨著無聲而劇烈的喘息,微微起伏著。
他把自己縮在那件舊棉襖裡,仿佛縮回了三十年前那個接納了風雪與拖累的院落,縮回了那些用汗水澆灌、用粗糲的溫情粘合的、再也回不去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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