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襖裡的三十年五)終章)
臘月二十四,天剛蒙蒙亮。一輛租來的、帶著簡陋擔架設備的救護車,碾著未化的殘雪和冰碴,艱難地駛進了王家溝。車停在王恒宇那熟悉又破敗的院門口時,村裡早起拾糞的老漢、探頭探腦的婆娘們,已經遠遠地聚攏過來,交頭接耳,眼神複雜。
王繼業和兩個姐夫,連同村裡幾個壯勞力,小心翼翼地將裹著厚厚棉被、依舊昏睡不醒的王恒宇抬下了車。王紅旗裹著件不知從哪個女兒家翻出來的舊棉襖,緊緊跟在擔架旁,一隻手始終握著王恒宇露在被子外、枯瘦冰冷的手。她的臉繃得緊緊的,眼神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沒有淚,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專注。
“當心門檻!”王繼業啞著嗓子提醒,聲音乾澀。他穿著件半舊的軍大衣,頭發淩亂,臉上是長途奔波後的疲憊和一種沉甸甸的東西。抬擔架的幾個漢子屏住呼吸,將擔架穩穩地抬進了堂屋,放在那張他們睡了三十年的土炕上。
炕早就被王紅旗提前回來的大女兒燒得溫熱。屋子裡彌漫著一股久未住人的灰塵味,混合著灶膛裡柴火燃燒的氣息。王紅旗幾乎是撲到炕沿的。她抖開從醫院帶回來的、家裡唯一一床還算厚實的新棉被,仔細地給王恒宇掖好被角,又把那件洗得發白、布滿粗糲補丁的舊棉襖,輕輕地、珍重地蓋在新被子上麵,讓那粗糙的布料緊貼著他的身體。她的動作輕柔得像對待初生的嬰兒。
“恒宇……到家了……你摸摸,炕是熱的……”她俯下身,在王恒宇耳邊低語,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催眠般的溫柔,“咱的院子……羊……都在呢……”
王恒宇毫無反應,隻有極其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
接下來的日子,王家溝這個小院成了寂靜風暴的中心。王紅旗幾乎不吃不睡,日夜守在炕邊。她用溫熱的毛巾一遍遍擦拭王恒宇枯槁的臉和手,用小勺一點一點給他喂點溫水和熬得稀爛的米油。她不停地跟他說話,聲音不高,絮絮叨叨,說的全是些最尋常的、屬於這個院落的瑣碎:東頭老李家剛下了豬崽,西溝的冰化了,村口的老槐樹好像又抽了點芽苞……她仿佛要用這些帶著泥土和煙火氣息的話語,織成一張網,將王恒宇那微弱遊絲般的魂魄,牢牢地拴在這片土地上。
王繼業沒有走。他默默地擔起了所有粗重的活計。劈柴,挑水,喂那幾隻餓得咩咩叫的老羊。他笨拙地學著生火做飯,煙熏火燎,常常弄得灰頭土臉。他不再穿那些光鮮的衣裳,換上了父親留下的舊棉襖舊棉褲,雖然不合身,卻仿佛能讓他離那個沉默的男人近一些。他學著母親的樣子,在父親偶爾發出一點痛苦的呻吟時,湊近他耳邊,笨拙地、低聲地安撫:“爸……我在呢……彆怕……”隻是那聲音,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生澀。他看著母親日複一日地守著,看著她抱著那件舊棉襖在炕沿打個盹,看著她用粗糙的手給父親處理穢物……一種遲來的、沉重的理解,像冰冷的藤蔓,終於纏緊了他那顆曾經被城市水泥糊住的心。
臘月二十九,雪停了。久違的、慘淡的冬日陽光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戶,斜斜地照進堂屋,在炕上投下一塊模糊的光斑,正好落在王恒宇蓋著舊棉襖的胸口。
王紅旗正用小勺給王恒宇喂水。突然,她握著勺子的手頓住了。
王恒宇那一直緊閉的眼皮,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條縫隙。渾濁的眼珠在眼瞼下艱難地轉動著,仿佛在努力聚焦。這一次,那眼神裡竟又透出一點微弱卻清晰的、回光返照般的光亮。他的目光極其緩慢地掃過低矮的、被煙熏黑的房梁,掠過牆上糊著的舊年畫,最終,極其艱難地、卻無比準確地,落在了王紅旗布滿血絲、寫滿擔憂的臉上。
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像兩片風乾的樹葉,喉結上下滾動,發出“嗬嗬”的、艱難的氣音。
王紅旗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俯下身,耳朵幾乎貼到他的唇邊:“恒宇!恒宇!你說!我聽著呢!”
“……襖……”一個極其微弱、含混不清,卻又異常清晰的氣音,像一縷遊絲,從王恒宇乾裂的唇間擠了出來。
王紅旗渾身劇震!她猛地看向蓋在王恒宇身上的那件舊棉襖!他是在說……襖?
“……冷……紅旗……冷……”王恒宇的喉嚨裡又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眼神裡充滿了孩童般的無助和依賴,直勾勾地看著王紅旗。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心酸、狂喜和無儘悲涼的熱流瞬間衝垮了王紅旗!她明白了!他冷!他想要他的紅旗給他暖著!像無數個寒冷的冬夜裡一樣!
“不冷!不冷!恒宇!我給你暖著!我給你暖著!”王紅旗的眼淚決堤般洶湧而出,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巨大的溫柔和力量。她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卻又無比小心地掀開王恒宇身上的新棉被,再掀開蓋在上麵的那件舊棉襖!然後,她毫不猶豫地脫掉自己身上那件半舊的棉襖,隻穿著貼身的單薄棉毛衫,在兒女們驚愕的目光中,掀開王恒宇被子的一角,將自己溫熱的身子,緊緊地、緊緊地貼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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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出雙臂,穿過王恒宇冰冷的腋下,將他那枯瘦如柴、冰冷僵硬的身體,緊緊地、用力地擁進自己溫熱的懷裡!用自己的胸膛,緊貼著他同樣冰冷的胸膛!用自己的臉頰,貼著他冰冷枯槁的臉頰!
“恒宇……不冷了……啊?紅旗給你暖著……暖著……”她把臉深深埋進丈夫冰冷刺骨的頸窩裡,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瞬間打濕了他冰冷的皮膚。她的身體因為寒冷和巨大的情感衝擊而劇烈顫抖著,卻用儘全身力氣,將懷中這具幾乎失去生命的軀體抱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體溫、所有的生命力,都渡給他!
王繼業和兩個姐姐站在炕邊,看著這震撼人心的一幕,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他們看著母親用最原始、最本能的方式,擁抱著垂危的父親,像兩株在嚴寒中緊緊纏繞、互相汲取最後溫暖的枯藤。那件被掀開的、布滿補丁的舊棉襖,靜靜地搭在炕沿,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粗糲的針腳和磨損的布料,仿佛記錄著三十年風霜的紋路。
時間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陽光移動,光斑偏移。王恒宇被妻子緊緊擁在溫熱的懷裡,僵硬冰冷的身體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鬆動。他那渾濁的眼睛微微睜著,定定地看著王紅旗近在咫尺、布滿淚痕的臉龐。一絲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暖意,仿佛真的從兩人緊貼的皮膚間傳遞過去。
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極其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個凝固的、帶著無儘滿足和依賴的弧度。隨即,他那雙渾濁的眼睛裡,最後一點微弱的光,如同風中的燭火,輕輕地、輕輕地,熄滅了。
王恒宇的頭,極其輕微地、徹底地,歪向了王紅旗溫暖的頸窩裡。沉重眼皮,也緩緩地、永久地闔上了。一絲悠長的、微弱的氣息,如同歎息,從他乾裂的唇間溢出,消散在冰冷的空氣裡。
監護儀器上,那一直微弱起伏的線條,拉成了一條冰冷的直線。刺耳的蜂鳴聲,在寂靜的堂屋裡尖銳地響起。
王紅旗抱著丈夫依舊溫熱的身體,一動不動。她仿佛沒有聽見那刺耳的蜂鳴,隻是更緊地、更緊地將臉埋在他冰冷的頸窩裡,肩膀無聲地、劇烈地聳動著。滾燙的淚水像永不枯竭的泉水,洶湧而出,浸透了王恒宇冰冷的衣領,也浸透了她自己的衣襟。
“恒宇……不冷了……咱……到家了……”她破碎的嗚咽,低低地回響在空曠而冰冷的堂屋裡,像一首絕望的挽歌。屋外,那幾隻老羊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發出悠長而悲戚的“咩——咩——”聲,在冬日寂靜的山溝裡,傳得很遠很遠。
王恒宇的葬禮,按最老派的規矩辦。王繼業披麻戴孝,摔盆打幡,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認真。他拒絕了所有簡化儀式的建議,堅持要請鼓樂班子,要請陰陽先生唱足三天。他跪在靈前燒紙,一遝又一遝,火光明滅,映著他布滿胡茬、憔悴不堪的臉。火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沉默寡言、扛著鋤頭走向田埂的背影;看到了那個在油燈下笨拙地給他縫補書包的父親;看到了那個在縣醫院走廊裡幾天幾夜不合眼、胡子拉碴的守護者……巨大的悲傷和遲來的悔恨像巨石壓著他,每一次叩首都沉重無比。
王紅旗穿著一身素淨的舊衣,安靜地坐在靈堂角落的陰影裡。她沒有像其他失去丈夫的婦人那樣嚎啕大哭,隻是眼神空洞地望著那口漆黑的棺木。她的懷裡,依舊緊緊抱著那件洗得發白、布滿粗糲補丁的舊棉襖。仿佛那是一件鎧甲,能抵禦這世間所有的寒冷和悲傷。
下葬那天,風雪又起。紙錢在寒風中打著旋兒飛舞,像漫天白色的蝴蝶。當沉重的棺木被緩緩放入冰冷的墓穴,黃土一鍬一鍬覆蓋上去時,王紅旗才像是被驚醒了。她猛地站起身,踉蹌著撲到墓穴邊。
“恒宇!”一聲淒厲到撕裂心肺的哭喊,終於衝破了喉嚨,帶著積壓了半生的辛酸、依賴和無儘的悲慟,在風雪呼嘯的山梁間久久回蕩!“你等等我!等等紅旗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體因為巨大的悲痛而蜷縮、顫抖。兩個女兒慌忙上前攙扶住她。王繼業跪在冰冷的雪地裡,額頭重重磕在凍硬的土地上,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葬禮過後,王家溝的日子恢複了表麵的平靜。隻是王恒宇那個破敗的院子,徹底空了。羊被王繼業做主賣了,院門落了鎖。
王紅旗被女兒接走了。臨走前,她獨自一人在空蕩蕩的院子裡站了很久。目光掃過落滿灰塵的灶台,掃過空空的羊圈,掃過牆角那把磨得鋥亮的鋤頭……最終,她走進了堂屋,從炕頭那個舊木箱裡,拿出了那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棉襖。
她抱著它,慢慢地走出院門。在門口,她停住腳步,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這個承載了她和王恒宇三十年風雨飄搖、沉默相守的院落。夕陽的餘暉給破敗的土牆鍍上了一層黯淡的金色。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那濃得化不開的哀傷和一種塵埃落定後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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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著棉襖,上了女兒家的車。車子駛離了王家溝,駛離了那片埋葬著王恒宇的黃土山梁。
王繼業沒有立刻回城。他在縣城租了個小房子,處理完父親的後事,又去了趟鄉下。他去了父親的墳前,默默地坐了很久。然後,他去了那個已經落鎖的院子。他沒有進去,隻是繞著院牆走了幾圈。最後,他蹲在院門口那棵老槐樹下,像小時候等父親從田裡回來那樣,抽了半包煙。
回城的前一天,王繼業去了母親暫住的大姐家。王紅旗坐在向陽的窗邊,懷裡依舊抱著那件舊棉襖,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發呆。她看起來更加瘦小,更加沉默。
王繼業走到母親身邊,蹲下身,目光落在她懷裡那件刺眼的舊物上。這一次,他的眼神裡沒有了嫌棄,隻有一種沉甸甸的、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媽,”他聲音乾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這件襖……給我吧。”
王紅旗緩緩轉過頭,空洞的目光落在兒子臉上,看了他很久很久,仿佛在辨認一個陌生人。最終,她沒有說話,隻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儀式感,將懷中那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棉襖,遞了過去。
王繼業伸出雙手,像接過一件稀世珍寶,將那件粗糙、沉重、帶著歲月塵埃氣息的舊棉襖,緊緊地、緊緊地抱在了自己懷裡。那粗糲的布料摩擦著他昂貴的西裝麵料,那上麵殘留的氣息瞬間包裹了他——陽光、泥土、汗水、劣質旱煙……還有父親沉默如山、母親永不熄滅的灶火,以及那些被貧困和辛勞填滿、卻再也回不去的歲月。
他將臉深深埋進那冰冷的、帶著補丁的衣襟裡,肩膀無法抑製地劇烈聳動起來。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瞬間浸濕了那早已失去溫度的、粗糙的布料。這一次,不再是壓抑的嗚咽,而是如同決堤洪水般的、痛徹心扉的嚎啕大哭!哭聲在寂靜的房間裡回蕩,充滿了無儘的悔恨、遲來的孺慕和對那個永遠沉默了的男人的、最深沉的呼喚。
王紅旗靜靜地看著兒子抱著棉襖痛哭的背影,布滿皺紋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渾濁的眼底,那濃得化不開的哀傷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其輕微地、碎裂般地鬆動了一下。她慢慢地轉回頭,重新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窗台上,一盆耐寒的冬菊,在寒風中瑟縮著,卻倔強地開著一朵小小的、淡黃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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