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戴著眼鏡、穿著深色夾克的中年男人抬起頭,眉頭習慣性地微蹙著:“什麼事?”
王靈芝走進去,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清晰:“領導您好,我是桑植縣xx鄉xx村小的特崗教師王靈芝。我們學校的教室屋頂嚴重塌陷,多次漏水,已經成了危房,孩子們在裡麵上課非常危險,隨時可能再次坍塌傷人。這是鄉中心校開的證明和我寫的材料,懇請局裡撥點修繕經費,實在不行,哪怕給點油氈讓我們暫時遮遮雨也行……”她雙手將那份薄薄的材料遞過去,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男人接過材料,隻掃了一眼抬頭,眉頭就鎖得更緊了。他沒有看內容,而是隨手將材料放在桌角一摞高高的文件堆上,那摞文件搖搖欲墜。“特崗教師?”他推了推眼鏡,語氣帶著一種公式化的疏離,“村小危房?這事啊……歸口在基建辦,他們管項目規劃和資金。你這材料,得先找你們鄉中心校打報告,由中心校統一報到基財股初審,基財股再根據全縣的危房改造計劃排期,彙總到局裡統一研究……程序不能亂啊。”他語速很快,吐出一連串王靈芝陌生的部門和流程名詞,像一堵無形的牆。
“可是領導,情況真的很緊急!隨時可能出事!孩子們……”王靈芝急切地上前半步。
“哎,每個來反映情況的都說情況緊急。”男人有些不耐煩地打斷她,手指敲了敲桌角那摞厚厚的文件,“你看看,全縣多少學校等著修?經費就那麼多,總要有個輕重緩急,有個程序規矩!你們鄉中心校的報告呢?按程序走了嗎?光你自己跑來遞材料,不合規矩嘛!”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水麵,“這樣,你回去,讓你們校長按程序打報告上來。等排到了,自然會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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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到?那要等到什麼時候?”王靈芝的心一點點沉下去,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孩子們等不起啊!萬一……”
“沒有萬一!”男人放下茶杯,語氣陡然嚴厲,“安全責任在你們鄉校!你們校長是第一責任人!讓你回去按程序辦,聽不懂嗎?”他揮了揮手,像驅趕一隻惱人的蒼蠅,“好了,我還有個會。材料放這兒吧,等流程到了自然會有人看。”
王靈芝僵在原地,看著自己那份寄托著全部希望的材料,像一片無足輕重的落葉,被隨意地壓在那座搖搖欲墜的文件山下。辦公室裡另外兩個一直低頭忙碌的工作人員,此刻也抬起頭,投來或漠然或略帶同情的目光。那目光像細小的針,紮在她身上。一股冰冷的無力感從腳底迅速蔓延至全身,比屋外的寒風更刺骨。她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像堵滿了冰冷的砂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終,她隻是對著那個已經重新低頭看文件的男人,微微彎了彎腰,然後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這間彌漫著紙張和官僚氣息的辦公室。門在她身後輕輕合上,隔絕了裡麵那個按部就班的世界。
回去的長途汽車似乎更加顛簸、冰冷。王靈芝蜷縮在靠窗的角落,臉貼著同樣冰冷的玻璃,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荒涼的山野景色。灰蒙蒙的天,光禿禿的樹,裸露的褐色岩石……一切都了無生氣。腰間那片熟悉的鈍痛,在寒冷和顛簸中愈發清晰頑固地提醒著她現實的冰冷。
天色擦黑時,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了山坳裡的學校。寒風呼嘯著穿過破損的門窗,教室裡比外麵似乎更冷。她摸索著點燃煤油燈,昏黃搖曳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片模糊的光明,將她的影子長長地、孤獨地投在斑駁的牆壁上。
她沒有力氣去生爐子,隻是和衣蜷縮在冰冷的床鋪上,用單薄的被子緊緊裹住自己,試圖汲取一絲微弱的暖意。寒意依舊無孔不入,從冰冷的床板,從漏風的牆壁,從她疲憊不堪的四肢百骸,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腰背的疼痛在寂靜中變得格外喧囂,像有無數根冰冷的針在裡麵反複穿刺。她閉著眼睛,牙關緊咬,身體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湧上來,試圖將她徹底淹沒。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半夜,一陣細微的、悉悉索索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接著,是極輕的敲門聲,像怕驚擾了什麼。
王靈芝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撐著疼痛的身體坐起來。她挪到門邊,拉開一條縫。
門外空地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竹籃,上麵蓋著一塊洗得發白的舊粗布。籃子旁邊,沒有人影,隻有寒風卷過地麵的枯葉,發出沙沙的輕響。
她彎腰提起籃子,掀開那塊粗布。裡麵是十幾個大小不一的雞蛋,沾著些草屑和泥土,顯然是剛從雞窩裡摸出來的,帶著禽類特有的微溫。旁邊,還放著幾根洗得乾乾淨淨、帶著濕潤水汽的翠綠蘿卜,蘿卜纓子鮮嫩得能掐出水來。
沒有紙條,沒有名字。隻有這籃子沉默的、帶著山野泥土氣息和生命溫度的饋贈,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夜色裡。
王靈芝蹲在門口,冰冷的石板地麵透過薄薄的鞋底傳來寒意。她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些雞蛋光滑微溫的殼,再碰到蘿卜纓子冰涼濕潤的葉片。那截然不同的觸感,像一股微弱卻真實的電流,猝不及防地從指尖竄入,瞬間擊穿了連日來層層包裹的冰冷和絕望。一股洶湧的熱流猛地衝上鼻腔和眼眶,酸澀得無法阻擋。她慌忙低下頭,把臉深深埋進臂彎裡,肩膀無法抑製地劇烈抖動起來。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瞬間濡濕了粗糙的袖口,砸落在門口冰冷的泥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記。喉嚨裡壓抑著破碎的嗚咽,像受傷的小獸。在這片無人的寒冷夜色裡,在這份無聲的守望麵前,她長久以來強行支撐的堤壩,終於無聲地、徹底地崩塌了。
晨曦艱難地刺破厚重的雲層,將冰冷慘白的光塗抹在連綿起伏的山脊線上,卻驅不散山坳裡彌漫的寒意。王靈芝用冰冷的山泉水洗了把臉,刺骨的涼意讓她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幾分,眼睛的腫脹感卻依舊沉重。她對著那塊模糊不清的小鏡子,努力抿了抿乾裂的嘴唇,試圖讓蒼白的臉上顯出一絲血色。
她拿起課本和教案,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教室門。寒氣裹挾著昨夜殘留的潮濕泥土味撲麵而來。教室裡,孩子們已經像往常一樣擠在爐子邊——儘管爐火因為柴濕而燒得並不旺,煙氣有些嗆人。他們的小臉凍得通紅,鼻尖掛著清涕,看到王靈芝進來,紛紛抬起頭,一雙雙眼睛怯生生地望著她,帶著一種無聲的詢問和小心翼翼的觀察。教室裡異常安靜,隻有爐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王靈芝的目光掃過孩子們凍得通紅的小手,掃過李小娟那張依舊空著、落滿灰塵的課桌,最後落在頭頂那塊鼓脹著積水、隨時可能再次撕裂的塑料布上。那冰冷的絕望感如同潮水般,幾乎又要將她淹沒。
她深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仿佛帶著冰碴,一路刺進肺腑。她挺直了腰背,儘管這個動作牽扯得後腰的傷處一陣尖銳的刺痛。她走到講台前,拿起半截粉筆。粉筆灰沾在她同樣冰涼的手指上。
“同學們,”她的聲音響了起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教室裡的寂靜,“打開課本,翻到第32頁。”
她轉過身,麵向那塊同樣斑駁、寫滿陳舊字跡的黑板。抬起手臂,粉筆尖抵上冰冷的板麵。她用力地、一筆一畫地寫下今天要學的第一個字。粉筆劃過黑板,發出堅定而清晰的“篤、篤”聲,像一顆微弱卻執著的心跳,在這間被寒冷和困境包圍的破敗教室裡,一下,又一下,頑強地敲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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