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在叫,山在聽(五)(207)_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_线上阅读小说网 
线上阅读小说网 > 綜合其他 > 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 > 豬在叫,山在聽(五)(207)

豬在叫,山在聽(五)(207)(1 / 1)

豬在叫,山在聽五)

桑植山坳裡的春天,濕冷依舊盤桓不去。王靈芝伏在教室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辦公桌前批改作業,胃裡毫無征兆地翻江倒海起來。一股強烈的酸腐氣直衝喉嚨,她猛地捂住嘴,衝出門外,扶著冰涼的土牆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隻有膽汁的苦澀在口腔彌漫。山風卷著寒意灌進單薄的衣領,激得她一陣寒顫。這種突如其來的不適,斷斷續續持續了好些天,遲鈍如她,也終於後知後覺地捕捉到了身體裡那個悄然變化的信號。

晚上,她蜷縮在冰冷的被子裡,借著煤油燈昏黃搖曳的光,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李建國的電話。聽筒裡傳來熟悉的嘈雜背景音——豬的嚎叫、砍刀剁骨的悶響、尖銳的討價還價聲。

“喂?靈芝?”李建國的聲音穿透那片混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建國……”王靈芝的聲音有些發緊,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冰冷的被角,“我……我好像……有了。”

電話那頭,所有的噪音仿佛瞬間被抽離了。隻有電流微弱的滋滋聲,和一片突兀的、令人心慌的死寂。過了好幾秒,李建國嘶啞的聲音才重新響起,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被巨大衝擊撞懵的恍惚:“……有……有了?真的?”緊接著,巨大的狂喜像遲來的潮水,猛地衝垮了那短暫的空白,“真的?!靈芝!我要當爹了?!哈哈!我要當爹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在嘈雜的背景裡顯得異常響亮,甚至蓋過了案板上的剁肉聲。

然而,那狂喜隻持續了短短幾秒。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驟然扼住喉嚨,李建國的笑聲戛然而止。電話裡,隻剩下他陡然變得粗重而壓抑的喘息。隔著幾百裡的電波,王靈芝幾乎能清晰地“看見”他臉上笑容瞬間凝固、褪去,被一種巨大的、沉甸甸的現實壓力所取代的模樣。

“……好……真好……”他再次開口,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你……你一個人……在山裡……咋辦?”巨大的擔憂和無力感,像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了他剛才那一瞬間噴薄的喜悅。寧鄉肉攤的腥膻氣味、桑植教室的漏雨寒風、那筆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債務……所有冰冷的現實圖景,瞬間擠占了初為人父的激動空間。

王靈芝的心沉了沉,握著電話的手緊了緊:“……我沒事。能行。”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就是……就是學校這邊……”

“學校!那破房子!”李建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點燃的焦灼和後怕,“不行!絕對不行!靈芝,你聽我的,馬上請假!回寧鄉!不,不行,寧鄉家裡現在也……”他似乎意識到自己語無倫次,猛地刹住話頭,聲音裡充滿了痛苦的掙紮,“……請假!對,先請假!回你娘家?或者……或者……”他急急地想著辦法,卻發現自己能提供的“或者”如此蒼白無力。

“我知道。”王靈芝打斷他,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坦然,“我會跟鄉中心校打報告請假。就在學校待著吧,清靜。還有石頭他們幾個孩子呢。”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隻有她自己知道,做出這個決定時,心底那片荒蕪的冰涼。

電話那頭,李建國沉默了。隻有粗重的、帶著濃濃鼻音的呼吸聲,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著王靈芝的耳膜,也敲打著她早已疲憊不堪的心。過了許久,他才像用儘了全身力氣,擠出一句:“……好。等我……等我把這邊……弄順點……”後麵的話,消散在了一片嘈雜的背景噪音裡。那個“弄順點”,渺茫得像山間的晨霧。

請假報告批得很快。當王靈芝的肚子開始顯山露水,行動日漸不便時,李建國母親,一個頭發花白、臉上刻滿風霜溝壑的山裡老太太,背著鼓鼓囊囊的大包袱,風塵仆仆地趕到了桑植這間孤零零的山村小學。她帶來了成筐的土雞蛋,曬乾的山野菜,還有一床厚實暄軟的新棉被。老太太話不多,隻是用那雙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的手,默默地把王靈芝那間簡陋的宿舍收拾得乾乾淨淨,爐火燒得旺旺的,又用山泉水和草藥熬了濃濃的湯,逼著她喝下去。

“娘,您彆忙了……”王靈芝看著婆婆佝僂著腰在狹窄的屋裡轉來轉去,心裡既溫暖又酸澀。

“不忙不忙,你歇著。”老太太頭也不抬,麻利地搓洗著王靈芝換下的衣服,“建國那小子……唉!”她重重地歎了口氣,渾濁的老眼裡滿是心疼和無奈,“苦了你了,靈芝。娘在這兒,你安心生娃。”

婆婆的到來,像一塊粗糙卻厚實的棉布,暫時堵住了生活凜冽的寒風。她包攬了所有家務,甚至學著用王靈芝的舊課本,磕磕絆絆地給石頭那幾個還沒走的孩子輔導作業。日子在柴米油鹽和日漸沉重的胎動中緩慢流淌。王靈芝撫摸著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著裡麵那個小生命有力的踢打,一種混合著期待與巨大隱憂的複雜情緒,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的心。窗外的山風依舊呼嘯,吹過那間依舊破敗、全靠油氈和木頭頂著、在風雨中飄搖的教室。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李建國再次出現在桑植,是在王靈芝即將臨盆的前幾天。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身後跟著一輛沾滿泥漿、漆皮斑駁、開起來渾身零件都在呻吟的二手舊麵包車。車子吭哧吭哧地停在操場邊上,像個苟延殘喘的老牛。

“靈芝!娘!”李建國跳下車,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但眼神裡卻透著一股久違的、帶著狠勁兒的亮光。他幾步衝進宿舍,目光急切地落在妻子巨大的肚子上,又看向自己白發蒼蒼的母親。

“回來了?”王靈芝靠在床頭,聲音有些虛弱。

“嗯!回來了!”李建國搓著手,顯得有些激動,“這車,剛盤下來的!花了點錢,但值!”他拍了拍身上同樣沾著油汙的舊夾克,“跟幾個老夥計搭上了線,以後專門給縣城幾個大點的飯店送肉!定點,量穩!比在市場擺攤跟人搶強!錢……錢能多掙點,也穩當點!”他語速很快,像是要急切地證明什麼,證明自己還沒有被徹底打倒,證明他還能撐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王靈芝看著他風塵仆仆的臉,看著他眼中那簇拚命燃燒、試圖驅散陰霾的火苗,再看看窗外那輛破舊卻承載著他新希望的麵包車,心頭百味雜陳。她張了張嘴,想說路上小心,想說彆太累,最終隻是輕輕點了點頭:“嗯,挺好。”

幾天後,在桑植縣醫院簡陋卻乾淨的產房裡,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靜。是個男孩,紅通通,皺巴巴,像隻剛出生的小猴子,卻有著驚人的力氣。王靈芝疲憊不堪地躺在產床上,汗水浸透了頭發,看著護士將那個揮舞著小拳頭、閉著眼睛哇哇大哭的小生命抱到她眼前。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劇痛後的虛脫和洶湧母愛的洪流,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知覺。她伸出顫抖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嬰兒溫熱嬌嫩的臉頰,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

李建國守在產房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門。當那聲嘹亮的啼哭傳出來時,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像根緊繃的弦突然鬆弛,整個人順著冰涼的牆壁滑坐在地上。他把臉深深埋進粗糙的手掌裡,肩膀無法控製地劇烈抖動起來。沒有聲音,隻有滾燙的液體從指縫間洶湧滲出,砸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麵上。這淚水裡,有初為人父的狂喜,有對妻子劫後餘生的後怕,更有一種積壓了太久太久的、無法言說的委屈、壓力和終於得以宣泄的脆弱。

兒子的到來,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短暫地激起了李家生活的漣漪。李建國給兒子取名“李念安”,笨拙又珍重地抱著那團柔軟的小生命,臉上的笑容是久違的、帶著點傻氣的純粹。婆婆更是樂得合不攏嘴,整天圍著孫子轉,哼著不成調的古老山歌。

王靈芝坐月子的日子,是在婆婆無微不至的照料和新生命帶來的瑣碎忙亂中度過的。她奶水不足,兒子常常餓得哇哇大哭。婆婆便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用帶來的小炭爐熬濃濃的米油,一勺一勺,耐心地喂進孫子的小嘴裡。小念安倒也皮實,在奶奶粗糙的懷抱和米油的滋養下,一天天褪去紅皺,變得白胖起來。

就在王靈芝身體漸漸恢複,開始盤算著重返講台時,桑植的山坳裡,悄然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巨大的變化首先體現在那條通往山村小學的、曾經泥濘不堪、僅容一人通過的羊腸小道上。推土機和壓路機的轟鳴聲晝夜不息,黃塵漫天。沒過多久,一條平整寬闊、能容卡車通行的水泥路,如同一條灰白色的帶子,硬生生嵌入了莽莽蒼蒼的綠色山體,蜿蜒著,一直通到了學校破敗的操場上。

緊接著,更多的工程機械開了進來。在王靈芝和婆婆驚愕的目光中,那間她們無數次修補、無數次擔憂它會垮塌的破舊教室,連同旁邊的土坯宿舍,被轟鳴的挖掘機毫不留情地推倒、鏟平。飛揚的塵土尚未落定,打樁機沉悶的巨響便震撼了整個山穀。鋼筋水泥的骨架以驚人的速度拔地而起,取代了朽爛的木頭和泥牆。

新的校舍漂亮得近乎不真實。兩層的小樓,貼著光潔的白色瓷磚,窗戶寬大明亮,裝著嶄新的藍色玻璃。教室裡不再是坑窪的泥地,而是光滑的水磨石地麵,刷著淡綠色油漆的牆壁,還配備了嶄新的課桌椅,甚至有一塊王靈芝隻在鄉中心校見過的、真正的磁性黑板。操場上鋪了水泥,立起了嶄新的籃球架和單雙杠。廁所也不再是臭氣熏天的旱廁,而是貼了瓷磚、裝了衝水設備的“衛生廁所”。學校門口,立起了一塊醒目的石碑,上麵刻著鮮紅的字:“xx村小對口扶貧援建項目”。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如此徹底,如同夢境。王靈芝抱著繈褓中的小念安,站在嶄新的、散發著油漆和水泥味道的校園裡,恍如隔世。陽光照在潔白的瓷磚牆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她看著眼前這所設施完備、甚至稱得上“現代化”的嶄新學校,再看看懷裡懵懂無知、咿咿呀呀的兒子,心頭湧上的,卻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冰涼的荒誕感。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新學期開學那天,王靈芝換上了一件洗得發白的乾淨衣服,抱著兒子,和婆婆一起,早早來到了嶄新的教室。她特意把兒子的小搖床放在了教室後麵的角落。婆婆坐在搖床邊,一邊輕輕晃著孫子,一邊納著永遠納不完的鞋底。

時間一點點過去。寬敞明亮、能容納三十個孩子的新教室裡,隻有稀疏的腳步聲響起。

石頭來了,他長高了些,依舊沉默寡言。

二妞來了,紮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小辮。

還有一對雙胞胎姐妹,叫大丫小丫,怯生生地躲在門後張望。

四個。隻有四個孩子。

王靈芝站在嶄新的講台前,講台光滑得能照出她有些蒼白的麵容。台下,四張小小的課桌,像四顆散落的棋子,孤零零地擺放在空曠得能聽見回聲的教室裡。陽光透過嶄新的大玻璃窗,在地麵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氣中漂浮著細微的塵埃。

她拿起一支嶄新的粉筆,粉筆是潔白的,帶著好聞的石膏味。她在同樣嶄新、漆黑光滑的黑板上,寫下第一個字。粉筆劃過板麵,發出清脆而響亮的“嗒、嗒”聲,在寂靜得可怕的教室裡被無限放大,清晰地撞在四壁光潔的瓷磚上,又反彈回來,形成空洞的回響。

“同學們,”王靈芝的聲音響起,努力保持著平穩,卻依舊被這過分的空曠吸走了幾分底氣,“翻開課本……第一課。”

講台下,四顆小腦袋抬了起來,四雙清澈的眼睛望向她,帶著山野孩子特有的懵懂和對老師本能的依賴。王靈芝的目光緩緩掃過他們,掃過兒子在搖床裡揮舞的小手,掃過婆婆低垂花白的頭顱,最後,落在窗外那條嶄新的、蜿蜒消失在山外的水泥路上。

那條路,像一條臍帶,終於將這個封閉的山坳與外麵的世界緊緊相連。它帶來了嶄新的校舍,帶來了扶貧的標識,也帶走了幾乎所有能走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這所耗費巨資、設施完備的嶄新學校,像一個華麗而寂寞的舞台。而她,是這舞台上唯一的演員,對著四個小小的觀眾,和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繼續上演著一場無人喝彩、卻無法落幕的獨幕劇。

那清脆的“嗒、嗒”聲,是她敲響的鐘聲,為一個正在急速消逝的山村童年時代,也為她自己那被時代洪流裹挾著、充滿錯位與堅守的人生。

喜歡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請大家收藏:()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最新小说: 鑄運天秦 晉商風雲:蒲州王氏傳奇 在大唐苟活 重生開局90天賺十億 電近人身 隱世天尊的懸壺堂 全家巨大神明,我也不能落後 高武:大學沒畢業,已是世間最強 李龍的足球之路 拓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