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鐘死一般的寂靜。
突然，張麗華那乾裂起皮、毫無血色的嘴唇開始劇烈地哆嗦起來，嘴角不受控製地歪斜，牽動著臉上的肌肉怪異地抽搐。她喉嚨裡發出“嗬……嗬嗬……”的、如同老舊風箱漏氣般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促！她的身體也隨之劇烈地抖動起來，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碎裂的枯葉！
“通知……書……”一個極其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玻璃般的聲音，艱難地從她扭曲的嘴唇裡擠了出來，帶著一種非人的詭異腔調，“我的……錢……貸款……贏……贏回來……”聲音斷斷續續，模糊不清，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啊！”李薇再也控製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手裡的通知書“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她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後退幾步，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母親眼中那空洞又執著的瘋狂，那扭曲的囈語，瞬間將她拉回那個被當街撕扯、被逼助學貸款的噩夢午後！巨大的恐懼和生理性的厭惡讓她胃裡一陣翻攪！
李強的臉瞬間陰沉得能滴下水來！他眼中最後一絲複雜的情緒也被冰冷的厭惡和決絕取代！他猛地彎腰，一把將掉落在地上的通知書撿起，看也不看那個還在抽搐囈語的女人，動作粗暴地折疊好，塞回自己的口袋。然後，他一步上前，用力抓住妹妹冰涼顫抖的手腕，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走！薇薇！我們走！”
他拉著幾乎癱軟的妹妹，頭也不回地、幾乎是逃離般地衝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精神病房！沉重的鐵門在他們身後“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裡麵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囈語和抽搐。
病房裡，瞬間隻剩下李建軍，和角落裡那個依舊在無意識抽搐、對著空氣喃喃念叨著“通知書…貸款…贏回來…”的枯槁身影。
李建軍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他沒有去看被兒女關上的門，目光緩緩地、重新落回到張麗華身上。
她還在抖，還在囈語。那聲音，那扭曲的麵容，那刻入骨髓的對那張紙的病態執念……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他早已麻木的心上反複拉鋸。一股更強烈的、無法遏製的惡心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瞬間衝垮了他強撐的堤壩！
“嘔——！”
李建軍猛地彎下腰，一陣撕心裂肺的乾嘔！他用手死死捂住嘴，身體劇烈地痙攣著，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膽汁的苦澀和灼燒感在喉嚨深處蔓延！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衣衫！那劇烈的乾嘔聲在死寂的病房裡回蕩，帶著一種瀕死般的痛苦和徹底的絕望。
他嘔的，不是食物，不是膽汁。他嘔的是這二十多年被徹底摧毀的婚姻，嘔的是那些被輸掉的房子、門麵，嘔的是兒女眼中揮之不去的陰影和恐懼，嘔的是眼前這具被賭癮徹底蛀空、連靈魂都散發著腐朽惡臭的軀殼！嘔的是他半生奮鬥最終換來的、這荒誕而冰冷的一切！
乾嘔終於漸漸平息。李建軍扶著冰冷的牆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他直起腰，臉色灰敗，眼神卻異常空洞平靜，仿佛剛才那場激烈的生理反應，已將他最後一點殘存的情感也徹底掏空、嘔儘了。
他最後看了一眼角落裡那個依舊沉浸在自己破碎囈語世界裡的女人。眼神裡沒有恨，沒有怨，沒有憐憫，隻有一片徹底死寂的、冰冷的漠然。如同看一件被徹底廢棄、再無任何價值的垃圾。
然後，他轉過身。腳步有些虛浮，卻異常堅定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這間病房，走出了這條彌漫著消毒水和絕望氣息的白色長廊，走出了這棟囚禁著瘋狂與破碎靈魂的大樓。
外麵，秋日的陽光正烈，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李建軍眯起眼睛，適應著這突如其來的光亮。他走到自己那輛破舊得掉漆的摩托車旁，沒有立刻跨上去。他扶著車把，微微佝僂著背，站在醫院門口喧囂的馬路邊上，像一尊風化的礁石。
車流如織，人聲嘈雜。城市的脈搏在他腳下有力地跳動。
他抬起頭，望向遠方。目光越過醫院灰白色的圍牆，越過高低錯落的樓房，投向那一片被高樓切割得支離破碎、卻依舊廣闊無垠的天空。
日光熾烈，落在他花白的鬢角，落在他布滿歲月溝壑的臉龐，落在他微微佝僂卻依舊寬闊的肩背上。
他站了很久。
然後，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裡，帶著汽車尾氣的味道，帶著秋日塵埃的氣息，也帶著一絲……屬於自由的、微涼的空氣。
他不再回頭。
他用力踩下摩托車的啟動杆。引擎發出一聲沉悶卻執拗的嘶吼，排氣管噴出一股淡淡的青煙。他擰動油門，破舊的摩托車載著他，穩穩地、堅定地彙入了前方滾滾的車流之中，向著城市深處，向著生活那依舊布滿荊棘卻必須前行的方向，駛去。
日光如瀑，傾瀉而下，將他的背影和那輛破舊的摩托車，都鍍上了一層沉默而堅韌的金色。陪讀的日子，連同那些血淚與瘋狂，終於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沉入時光的深潭。前路未知，唯有脊梁，在生活的重壓下，依舊挺直如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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