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獨放五)
冬日的暖陽在“靜園小築”的陽台上流淌得格外慷慨。陳靜茹的“書畫養心”小班,竟像窗台上那些悄然萌發的多肉新芽,在口耳相傳中不疾不徐地生長起來。小小的空間,幾張原木桌,鋪開的宣紙,氤氳的茶香,還有圍坐的幾顆銀發蒼蒼卻重燃好奇與熱忱的心,構成了社區裡一道獨特的風景。陳靜茹的名字,連同她那幅獲獎的《虯枝新綠》,在附近幾個社區的老人們心中,悄悄鍍上了一層沉靜的光澤。
這天課間,趙阿姨端著一杯陳皮普洱,湊近正在整理畫具的陳靜茹,壓低了聲音,帶著點神秘的興奮:“靜茹啊,你聽說了沒?咱們這片老樓,要加裝電梯了!街道都貼出征求意見稿了!”
陳靜茹擦拭毛筆的手微微一頓。加裝電梯?這對住在四樓、又剛經曆過一場大病的她而言,無疑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每次拎著重物爬那幾十級台階,膝蓋的酸脹和心口的微悸,都讓她不得不走走停停。她放下筆,眼中掠過一絲真切的期待:“是麼?那敢情好。”
“可不是嘛!”另一位姓孫的大爺嗓門洪亮地接話,“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來了!這老胳膊老腿,爬樓是真費勁了!裝了電梯,咱們這把老骨頭,也能多下樓溜達溜達!”老人們紛紛點頭附和,臉上洋溢著對便利晚年的憧憬。
然而,美好的藍圖尚未鋪開,現實的礁石已悄然浮現。
幾天後,陳靜茹下樓取報紙,在單元門口撞見了一臉愁容的趙阿姨,旁邊還站著幾位同樣住在低層的鄰居,氣氛有些凝滯。
“靜茹,你快看看這個!”趙阿姨把一張打印紙塞到她手裡,是社區剛發下來的“加裝電梯初步費用分攤方案”。陳靜茹的目光快速掃過,當落在“四樓住戶分攤係數”和後麵那個具體金額數字時,她的眉心不由自主地蹙緊了。那數字,遠超她根據退休金和積蓄所能輕鬆承擔的預期。
“這也太高了!”住一樓的李師傅憤憤不平,他指著方案,“我們一樓根本用不著,還要象征性出點錢,這也就算了。可你們高層的,這攤得也太多了點吧?不是有政府補貼嗎?”
“補貼是有,”住二樓的王嬸歎口氣,“可架不住工程總價高啊!聽說咱們樓結構特殊,施工難度大,費用蹭蹭往上漲!分攤下來,就成這樣了。”她看向陳靜茹,眼神複雜,“陳老師,您是有見識的,您說,這合理嗎?”
陳靜茹沉默著,手指捏著那張薄薄的紙,紙張邊緣被她的指甲壓出了淺淺的印痕。方案上冰冷的數字,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了她剛剛因生活自理而舒展的心上。這突如其來的巨額支出,瞬間擊碎了她對電梯便利的單純向往。她抬頭,目光掃過鄰居們焦慮的臉,最後落在趙阿姨同樣憂心忡忡的眼中,心底那點期盼的光亮,一點點暗了下去。
社區活動室裡,關於加裝電梯的第一次正式協調會氣氛沉悶得如同窗外鉛灰色的天空。街道工作人員和電梯公司代表坐在前麵,投影儀上展示著複雜的費用構成圖表。住戶們擠在下麵,竊竊私語,臉上交織著期盼、焦慮與不滿。
當工作人員再次強調分攤方案是基於“樓層受益原則”和“專業造價核算”、並催促大家儘快簽字確認時,低層住戶的抱怨聲陡然升高。李師傅拍著桌子站起來:“受益?我們一樓有啥益?采光還要受影響!噪音怎麼辦?這點象征性補償夠乾啥的?”
“就是!方案太粗糙!憑啥你們說多少就是多少?明細呢?招標過程公開了嗎?”質疑聲此起彼伏。
工作人員試圖安撫:“大家彆激動,具體問題可以協商……”
“協商?怎麼協商?”一個尖銳的女聲打斷他,是住三樓的劉姐,她指著方案上同樣不菲的三樓分攤額,“我們家兩個下崗的,孩子還在讀書,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讓我們去搶嗎?你們體諒過我們這些普通家庭的難處嗎?”
陳靜茹坐在角落,安靜地聽著。那些關於采光、噪音、費用的爭吵像潮水般湧來。她理解低層鄰居的合理訴求,也感同身受於劉姐這類家庭的捉襟見肘。但當電梯公司代表以一種近乎傲慢的語氣,強調“技術難度導致成本剛性”、“方案已是最優”、“拖延隻會導致補貼政策過期”時,她感到一種冰冷的、被某種龐大機器碾壓的無力感。
她想起自己那筆為了打造“適老堡壘”幾乎耗儘的積蓄,想起壓在玻璃板下那張代表某種精神認可卻無法變現的證書。方案上那個屬於她的數字,像一個無情的刻度,丈量著她獨立生活的脆弱底線。她可以忍受爬樓的辛苦,卻無法承受經濟上被逼入絕境的恐慌。這電梯,對她而言,從期盼的階梯,驟然變成了可能壓垮她從容晚年的重負。
混亂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四樓的陳老師不是一個人嗎?負擔更重吧?陳老師,您也說句話啊!”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到陳靜茹身上。那目光裡有同情,有探究,也有等待她表態的壓力。陳靜茹緩緩抬起頭,迎上那些目光。她沒有像李師傅那樣激動,也沒有像劉姐那樣訴苦。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在混亂中沉澱下來的清晰和平靜,穿透了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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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案,我看到了。費用,我承擔不起。”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上臉色微變的街道人員和電梯公司代表,聲音沉穩,一字一句,“這不是我個人願不願意的問題,是能力問題。在拿出一個真正透明、合理、且考慮了不同家庭實際承受能力的方案之前,我無法簽字。”
沒有激烈的控訴,隻有冷靜的陳述和基於現實的拒絕。她的話像一塊冰投入沸水,短暫地讓喧鬨停滯了一瞬。電梯公司代表的臉色沉了下來,街道工作人員則顯得有些尷尬。角落裡,小敏擔憂地望著姨媽挺直的背影,手心裡捏了一把汗。
協調會最終在一片更大的爭議和不歡而散中結束,未能達成任何共識。加裝電梯的進程,如同被投入寒流的溪水,驟然凝滯僵持。
就在這僵持的當口,一個初春料峭的夜晚,命運再次向陳靜茹露出了它莫測的獠牙。她起身去關陽台窗戶時,腳下改造過的防滑軟木地板不知怎地滑了一下,身體瞬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一側摔去!劇痛從腳踝處閃電般竄遍全身,她悶哼一聲,額頭瞬間滲出冷汗,掙紮了幾下,竟無法靠自己站起!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又一次,被困在寂靜的屋子裡,孤立無援。
她強忍劇痛,拖著無法著地的傷腳,一點點挪到安裝了緊急呼叫按鈕的床頭。指尖顫抖著按下那個鮮紅的按鈕。等待的時間被疼痛和焦慮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在冰麵上爬行。終於,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社區“鄰裡守望”小組聯絡員小張焦急的詢問:“陳老師!陳老師您怎麼樣?”
診斷結果是腳踝嚴重扭傷伴輕微骨裂。打了石膏,醫生嚴厲叮囑:至少六周,這隻腳不能負重。
回到那個曾經讓她感到無比安心的“堡壘”,此刻卻像布滿了無形的陷阱。去衛生間短短的幾步路,成了需要咬緊牙關、扶著牆壁和新增的扶手,單腳艱難跳躍的漫長征途。做飯更是奢望,勉強熱個牛奶,都險些因重心不穩而打翻。曾經改造得方便無比的升降拉籃,此刻也因她單腳站立難以保持平衡而顯得危險。那份引以為傲的“一切儘在掌握”,在身體的傷痛和行動受限麵前,顯得如此不堪一擊。她不得不再次接受小敏的貼身照顧,看著外甥女忙碌的身影,心底那份不願拖累他人的倔強與現實的無力感反複撕扯。
小敏白天上班,陳靜茹獨自在家的時間變得格外漫長和脆弱。那天下午,她單腳跳到客廳想倒杯水,挪動時不小心碰倒了角落的落地燈。燈罩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刺耳。她看著一地狼藉,單腳僵立在原地,一種深切的沮喪和對自己身體的憤怒猛地湧上心頭。她甚至無法彎下腰去收拾那些碎片!就在這脆弱時刻,門鈴響了。
門外站著的是街道新來的年輕社工小蘇,臉上帶著陽光般的笑容,手裡還拿著一份修改過的電梯費用分攤方案征求意見稿。她是想來做陳靜茹工作的,希望能打破僵局。
“陳老師,打擾了!關於電梯的事,我們根據大家意見調整了方案,費用分攤更細化也更合理了,您看……”小蘇熱情地開口,目光無意間掃過客廳——看到了陳靜茹打著石膏的腳,看到了她因單腳站立而微微顫抖的身體,看到了她臉上來不及掩飾的疲憊、痛楚以及那一地無法收拾的碎玻璃渣。
陳靜茹扶著門框,臉色蒼白,聲音帶著一絲極力壓抑卻仍泄露出來的沙啞和無力:“小蘇同誌,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她指了指自己的腳,又無奈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狼藉,“自顧尚且不暇,哪還有心力去管電梯?”
小蘇的笑容僵在臉上,看著眼前這位曾經在畫展上從容領獎、在社區協調會上冷靜陳詞、在她心中代表著獨立智慧的老人,此刻卻顯得如此孤立無援、脆弱不堪。老人眼中那份深切的無奈和近乎請求的疲憊,像一記重錘,狠狠敲碎了她之前所有關於“做通思想工作”的公式化構想。她準備好的所有說辭,在這觸目驚心的現實麵前,瞬間變得蒼白無力,甚至有些殘忍。
“陳老師,我……”小蘇的臉騰地紅了,尷尬、羞愧、還有真切的同情湧上心頭。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看著陳靜茹扶著門框、單腳艱難支撐的樣子,再看看屋裡那一片狼藉,忽然意識到自己此刻的出現是多麼不合時宜。她帶來的所謂“更合理”的方案,在個體生命突遭的困境與切實的痛苦麵前,輕飄得如同塵埃。
“對……對不起,陳老師!您好好休息!我……我幫您收拾一下!”小蘇慌忙放下手中的文件,幾乎是衝進屋裡,蹲下身,手忙腳亂地去撿地上的碎玻璃片。
陳靜茹沒有阻止,隻是疲憊地靠在門框上,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腳踝的疼痛一陣陣襲來,連同那被現實反複提醒的脆弱感,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
幾日後,當腳踝的疼痛稍緩,陳靜茹坐在灑滿陽光的陽台書桌前,鋪開了宣紙。墨在硯台裡緩緩化開,散發出沉靜的氣息。她提起筆,沒有畫慣常的山水花鳥,筆鋒落下,竟勾勒出一隻歪倒的青瓷花盆。花盆線條流暢,釉色溫潤,但傾倒的姿態卻顯出一種驚心的失衡。盆沿碎裂了一角,泥土散落。而在傾倒的花盆旁邊,一株細弱的蘭草頑強地從散落的泥土中探出幾片綠葉,根須暴露在空氣裡,努力地伸向不遠處從窗戶投射進來的一方陽光。整個畫麵籠罩在一種微妙的、傾斜的光影之中,平靜下湧動著無聲的驚悸與掙紮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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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在一旁靜靜看著,心被那傾斜的花盆和掙紮的蘭草緊緊揪住。她知道,姨媽畫的不是花,是她自己剛剛經曆的那一摔,是那猝不及防的失衡,是那份引以為傲的獨立被瞬間擊碎後的驚悸與倔強重生。
這時,門鈴再次響起。來的竟是秦默然老先生,身邊還跟著一位氣質儒雅、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秦老一進門,目光就被書桌上那幅墨跡未乾的《失衡》所吸引。他凝視片刻,眼中閃過複雜的情緒,有痛惜,更有深深的動容。他沒有過多評價畫作,而是指著身邊的中年男子,對陳靜茹說:“靜茹,這位是市居家養老服務中心的鄭主任。我把你這裡的情況,還有你那股子‘根紮在自己土裡’的勁兒,都跟他說了。他對咱們這個‘靜園小築’,對你這個人,很感興趣!”
鄭主任笑容溫和,眼神卻充滿務實的光:“陳老師,久仰!秦老一直誇您是‘活出了精氣神’的典範!我們中心正在全市尋找像您這樣有想法、有能力的‘銀齡先鋒’,探索真正可持續、有溫度的社區互助養老模式。您這個‘靜園小築’,這種基於興趣和互助的小生態,非常有價值!我們想邀請您,作為我們首批重點支持的‘社區養老顧問’,一起摸索經驗,也希望能為您鏈接更多專業資源和支持,讓您這個‘小築’更安全、更穩固,也讓您的光和熱,照亮更多有類似想法的老人。您看……?”
陳靜茹愣住了。她看著秦老鼓勵的眼神,看著鄭主任誠懇的麵容,再低頭看看畫紙上那隻傾倒的花盆和旁邊倔強生長的蘭草。腳踝的傷處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她個體的脆弱。然而,秦老帶來的這個邀請,鄭主任話語中那“鏈接資源”、“支持”、“照亮他人”的字眼,卻像一道微光,驟然刺穿了這些日子籠罩在心頭的、因加裝電梯僵局和身體傷痛帶來的雙重陰霾。
這不再是社區或機構單方麵的“安排”或“管理”,而是一種基於她自身價值與選擇的“邀請”與“共創”。一種全新的、更堅實也更具可能性的支撐感,伴隨著這個意想不到的提議,在她心中悄然萌發。
她沒有立刻回答,目光緩緩移向陽台。窗外,那株斷莖重生的玉樹,在春日的陽光下,新生的枝椏已然鬱鬱蔥蔥,飽滿的葉片綠得發亮,充滿了沉靜而磅礴的生命力。它穩穩地紮根在自己的盆土裡,經曆風霜斷折,終又亭亭。
陳靜茹收回目光,轉向秦老和鄭主任。她沒有說好或不好,隻是拿起桌上那幅《失衡》,輕輕卷起,用一根樸素的棉繩係好。然後,她站起身,雖然動作因腳傷而略顯遲緩,但脊背挺直,目光沉靜地迎向那束代表著全新可能的光,唇角緩緩漾開一個極淡、卻無比清晰的弧度。那弧度裡,有傷痛磨礪後的清醒,有洞悉世情的淡然,更有一種在失衡的漩渦中,重新找到支點的、柔韌如蒲草般的強大力量。
“鄭主任,”她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定錨般的沉穩,“我這兒地方小,茶也粗陋,您要是不嫌棄,坐下聊聊?”
陽光透過明亮的玻璃窗,慷慨地鋪滿了整個煥然一新的陽台,也溫柔地籠罩著那株沉默的玉樹。它斷痕猶在,新枝已壯。在它旁邊,另一個空置了許久、造型古樸的青瓷花盆裡,陳靜茹正用一把小鏟子,極其仔細地移栽下一小株從母株旁分蘖出來的、生機勃勃的玉樹幼苗。泥土的氣息混合著植物的清香,在暖陽裡靜靜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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