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獨放四)
那張鮮紅的獲獎證書,被陳靜茹平平整整地壓在了書桌玻璃板下,和幾張泛黃的老照片、幾片精心壓製的樹葉標本放在一起。它帶來的喧囂光環,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過後,水麵重歸她所珍視的平靜。太極拳照常打,宣紙上的山水依舊氤氳著濕漉漉的霧氣,陽台上的多肉在晨光裡舒展著飽滿的葉片,一切似乎都在有條不紊地滑向那個被規劃好的終點——康頤養老院。
直到“康頤”的電話打來。
電話那頭,經理的聲音依舊熱情,卻帶著一種公式化的、不容商榷的圓滑:“陳老師啊,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您之前看中的‘姐妹房’項目,終於有匹配人選啦!是一位姓李的阿姨,身體硬朗,性格也好!您看什麼時候方便,過來把具體入住手續完善一下?順便把第一筆費用繳清?”
陳靜茹握著話筒,指尖微微發涼。她清晰地記得簽約時,對方對“姐妹房”信誓旦旦的承諾。她問:“李阿姨?具體什麼情況?之前不是說好,可以提前溝通了解的嗎?”
“哎呀陳老師,”經理的笑聲透過聽筒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敷衍,“李阿姨情況都符合,您放心!主要是這個房間現在非常緊俏,後麵好幾位排隊等著呢。您這邊要是確定了,咱們就儘快把合同細節敲定,把費用繳了,鑰匙就能給您!您看,明天上午行不行?”
那催促繳費的弦外之音,像一根細小的針,刺破了養老院精心包裝的溫情泡沫。陳靜茹沉默了幾秒,聲音平靜無波:“好,我明天上午過去。”
第二天,陽光正好。陳靜茹特意穿了件素色的羊絨開衫,顯得沉靜而體麵。小敏不放心,執意陪同。經理辦公室裡,空調開得有些燥熱。經理笑容滿麵地將一份厚厚的補充協議推到陳靜茹麵前,手指著重戳在幾個關鍵數字上。
“陳老師,您看,這是‘姐妹房’的專屬服務升級包費用,還有一次性設施維護押金,再加上首季度的房費和基礎護理費……”他熟練地報出一串數字,金額遠超當初簽約時口頭提及的預算,“您確認無誤的話,在這裡簽字,財務那邊就可以辦理繳費了。鑰匙我這就讓人給您取來!”
陳靜茹的目光掃過那些冰冷的數字,沒有去看經理殷切的笑容,而是抬起頭,眼神銳利而直接:“李阿姨呢?我想先見見她,聊幾句。”
經理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隨即又像抹了油般順滑起來:“哎呀陳老師,真是不巧!李阿姨今天臨時有點事,去醫院複查了。您放心,絕對沒問題!咱們先把手續辦了,費用繳了,等李阿姨回來,我第一時間安排你們見麵!保證您滿意!”
這種刻意的推諉,如同房間裡那過於暖燥的空氣,讓人呼吸都變得不暢。小敏在一旁聽得心頭火起,剛要開口,卻被陳靜茹一個眼神製止了。
陳靜茹沒有碰那份協議,身體微微向後,靠在椅背上,姿態放鬆,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她看著經理,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冰珠落玉盤:“簽約的時候,你們承諾‘姐妹房’入住前雙方可以溝通了解。現在,人不見,協議先簽,費用先繳。經理,這不合規矩吧?”
經理臉上的笑容終於有些掛不住了,他搓了搓手,語氣裡帶上了幾分強硬的無奈:“陳老師,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咱們這房間確實搶手,後麵排隊的都等著呢!您要是猶豫,這機會可就……”
“那就讓給後麵排隊的吧。”陳靜茹打斷他,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斷。她站起身,動作從容不迫,“協議我不簽,費用我不繳。我要求按照合同約定,在入住前與室友見麵溝通。這是你們的承諾,也是我的權利。”她目光平靜地直視著經理有些錯愕的眼睛,“什麼時候李阿姨方便見麵了,什麼時候再談。”
說完,她不再看經理那張變幻不定的臉,拿起自己的包,對小敏說:“我們走。”
走出養老院大樓,陽光有些刺眼。小敏憋了一肚子的話終於忍不住了:“姨!他們這也太欺負人了!明顯就是挖坑!什麼李阿姨,我看就是幌子!”
陳靜茹停下腳步,站在養老院修剪整齊卻毫無生氣的草坪旁,眯著眼望向對麵。那裡,正是她住了幾十年的老舊小區,她家陽台的方向。陽光給那些斑駁的樓體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
“是啊,是幌子。”她輕輕呼出一口氣,語氣裡沒有憤怒,隻有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和清醒,“他們眼裡,我們這些無兒無女的‘孤老太’,大概就是最好拿捏的軟柿子,簽了合同,就由著他們搓圓捏扁,說漲價就漲價,說換人就換人。”她頓了頓,目光從對麵收回,落在小敏年輕而憤慨的臉上,嘴角竟扯開一絲極淡、卻無比釋然的弧度,“可是小敏啊,我這顆老柿子樹,根還在自己那塊地裡呢,還沒挪窩呢,就想著揉捏我?”
回到那個熟悉的家,陳靜茹沒有立刻坐下休息。她徑直走到陽台。窗台上,那些預備著隨她搬家的多肉盆栽,在午後的陽光裡生機勃勃。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一盆“乙女心”肥厚飽滿的葉片,觸感微涼而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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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走了。”她低聲說,像是對花說,也像是對自己說。
小敏愣住:“姨?那養老院……”
“不去了。”陳靜茹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何況……”她環顧著這個雖然老舊、卻被她收拾得窗明幾淨、處處透著主人氣息的小屋,“這裡每一寸地方,都按我的心思擺布,每一口空氣,都呼吸得自在。”
決心一旦定下,行動便雷厲風行。陳靜茹開始著手改造她的“老窩”。她拿出多年積蓄的一部分,請了專業的適老化改造團隊。曾經需要踮腳才能打開的老式吊櫃,換成了伸手可及的升降拉籃;光滑的瓷磚地麵,鋪上了防滑係數極高的軟木地板;衛生間裡裝上了穩固的扶手和舒適的淋浴椅;床頭、客廳都安裝了觸手可及的緊急呼叫按鈕,直連社區的居家養老服務平台。
最大的工程是陽台。那個她最鐘愛的空間,被加裝了堅固的防護欄,地麵也做了防滑處理。花架重新設計,高度適宜,讓她侍弄花草時無需費力彎腰。改造後的陽台,安全、敞亮,綠意盎然依舊,更多了幾分從容。
小敏看著姨媽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工人,看著她把每一處改造細節都安排得妥帖舒適,看著她站在煥然一新的陽台上,給那株經曆風雨、斷莖重生的玉樹澆水時,臉上那份由衷的寧靜和滿足,心中百感交集。她終於明白,姨媽要的從來不是依賴某個機構或某個人,她要的,是這份“一切儘在掌握”的安心與自由。
社區新成立的“鄰裡守望”小組上門登記信息時,陳靜茹大大方方地展示了她的“適老堡壘”,並爽快地簽下了互助協議。負責登記的年輕社工小姑娘一臉驚歎:“陳老師,您這兒弄得比我們推薦的樣板間還周到!太厲害了!”
陳靜茹隻是笑笑,遞過去一杯剛泡好的清茶。
深秋的一個周末,秦默然老先生竟托人輾轉問到了地址,親自登門拜訪。老先生站在改造後明亮舒適的客廳裡,目光很快被書桌玻璃板下那張獲獎證書和旁邊那幅《虯枝新綠》的複製小樣吸引。他凝視良久,又踱步到陽台,看著那滿目蔥蘢和在防滑地板上擺放得恰到好處的花草,尤其是那盆已然枝葉豐茂、斷痕處新枝勃發的玉樹,眼中滿是激賞。
“好!好!”秦老連聲讚歎,不知是在讚畫,讚花,還是讚這屋子裡的主人,“靜茹啊,你這才是真的‘安居’!有根,有骨,有生氣!比那些金玉其外的養老院強百倍!”他興致勃勃地拉著陳靜茹聊畫,聊花,聊晚年心境,末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看你也彆叫什麼‘老年大學’了,就在你這寶地開個小班,教教我們這些老家夥畫畫養花,修身養性,我看比什麼都強!”
這個提議像一顆種子,悄然落入了陳靜茹的心田。
冬日的暖陽透過改造後寬大明亮的陽台玻璃窗,毫無保留地傾瀉進來,將整個空間烘烤得暖意融融。陽台角落,一張寬大的原木書桌擺放妥當,上麵鋪著雪白的毛氈,筆墨紙硯陳列有序。桌前,幾位銀發老人圍坐,神情專注。陳靜茹穿著一件素雅的深青色毛衣,站在桌前,手持毛筆,正從容不迫地演示著一株蘭草的畫法。筆鋒流轉,墨色濃淡相宜,葉片舒展飄逸。
“看,這一筆下去,要乾脆,”她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沉靜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學員耳中,“如同做人,該立住的時候,筆鋒就不能軟。”筆尖在宣紙上提按轉折,一株清雅孤高的蘭草便躍然紙上。陽光照在她花白的鬢角,映著溫潤的光澤,她專注的側臉在光暈裡顯得格外沉靜而有力。
課間休息,老人們圍坐在鋪著軟墊的藤椅上,喝著陳靜茹泡的陳皮普洱。窗外,城市的喧囂被隔絕,隻有陽光流淌和茶水注入杯中的細微聲響。大家聊著畫,聊著各自養的花草,也聊些家長裡短,氣氛輕鬆而融洽。沒有養老院那種刻意的熱鬨,也沒有被管理的拘束,隻有一種同氣相求的舒適自在。
一位剛加入不久、曾因老伴去世鬱鬱寡歡的趙阿姨,看著自己筆下雖顯笨拙卻努力挺立的蘭草,又看看身邊談笑風生的老夥伴們,再望向在陽光裡安靜侍弄著一盆石生花的陳靜茹,忽然輕聲對旁邊的小敏說:“閨女,以前我總怕一個人待著。現在在你姨這兒待半天,心裡頭啊,竟比在兒子家一屋子人時還敞亮,還踏實。”
小敏看著姨媽。她正微微彎著腰,用一把小鑷子,極其專注地清理一株生石花縫隙裡的微塵。陽光勾勒著她清瘦卻挺拔的背影,那背影投在滿室綠意和歡聲笑語之上,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巒。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澀交織著湧上小敏的心頭,最終化為眼底濕潤的釋然和驕傲。
陳靜茹似乎感覺到了目光,直起身,回頭望來。她手裡還捏著那把小鑷子,指尖沾著一點新鮮的泥土。看到小敏微紅的眼眶和趙阿姨臉上舒展的笑容,她沒有說話,隻是隔著滿室溫暖的陽光和蓬勃的綠意,對著她們,也像是對著窗外那遼遠澄澈的冬日晴空,極淡、卻無比真實地,莞爾一笑。
那笑容裡,沒有孤芳自賞的清冷,隻有一種深深紮根於自己選擇的土壤後,從內裡生發出來的、平和飽滿的暖意。一花獨放,不爭春光,卻自有一方天地,在凜冽的季節裡,穩穩地托住了屬於自己的暖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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