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仙一):牛棚裡的微光
牛棚的門板薄得像紙,擋不住臘月刀子般的北風。王增三蜷在角落的草堆裡,身上那件補丁摞補丁的破棉襖,硬得能立起來,卻吸不進一絲暖意。批鬥會留下的淤青在骨縫裡隱隱作痛,像無數根冰冷的針在紮。他成了“壞分子”,牌子白天掛在脖子上遊街,夜裡就蜷縮在這四麵透風的牲口棚裡,與殘留的牲口糞尿味為伴。
門外,是死寂的村莊,隻有風聲嗚咽。突然,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窣聲貼著門縫響起,像老鼠在啃木頭。緊接著,一個裹著粗布的小包被小心翼翼地從門底下的縫隙塞了進來,滾落在他腳邊的乾草上。裡麵是兩個冰冷的煮紅薯,還帶著屋裡的溫熱氣息。
王增三沒動,眼皮都沒抬一下。他知道是誰。白天掃街時,王老六經過他身邊,腳步沒停,眼神也沒交彙,但那佝僂的背和微微顫抖的手,泄露了心底的驚惶。王老六家的豬崽丟了,那是他家明年開春唯一的指望。此刻這紅薯,是無聲的哀求,也是冒著極大風險的試探——誰敢沾惹“壞分子”?
他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麵上無意識地劃拉。沒有羅盤,沒有算籌,更沒那些被付之一炬的《青囊奧語》、《淵海子平》。批鬥會上那本泛黃古書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為灰蝶的景象,像烙印燙在眼底。那書裡,藏著破解“限手”最緊要的秘方,他曾指著那幅繁複的“天星二十八宿分野圖”對人喟歎:“星辰流轉,就是地上人命的流轉……”如今,星辰流轉的秘密,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但腳下的土地還在。那本《相地指迷》的啟蒙者——那個瘸腿道人沙啞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眼毒,是老天爺賞的飯。地底下的氣脈,活人看不見,死人壓不住……心要靜,比墳頭上的草還靜。”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合著乾草、泥土和牲口遺留氣息的冰冷空氣。指尖下,粗糙的地麵似乎有了微弱的搏動,那是大地深處隱秘的脈息。他讓王老六“撿”的字——“槽頭”——在混沌的意念中沉浮、分解、重組,與腳下這片土地的“氣”無聲地交彙、感應。良久,他嘶啞地對著門縫外的黑暗低語:“豬沒出村,往西南角尋,草垛根底下壓著呢。”
天擦黑時,一陣壓抑的、帶著哭腔的喜悅和豬崽微弱的哼唧聲在牛棚外響起。王老六抱著失而複得的豬崽,對著牛棚的方向,在凍硬的土地上重重磕了個頭,“咚”的一聲悶響,隨即抱著豬崽飛快地消失在濃稠的夜色裡。
這消息,如同地底潛行的暗流,在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村莊裡悄然蔓延。牛棚那扇破敗的門,在深沉的夜色掩護下,成了一道隱秘的、通向渺茫希望的縫隙。丟了雞鴨的,少了糧票的,甚至心裡壓著難言恐懼的,總有人趁著夜色最深時,像幽靈般悄然靠近,留下一個模糊的字眼或一件沾著主人氣息的小物件。王增三,這個白天掛著“壞分子”牌子低頭掃街的“罪人”,在黑夜的庇護下,靠著地上的一根草棍、幾枚磨得溜光的銅錢,憑著指尖與土地那近乎本能的溝通,艱難地維係著他與這方水土、與那些無法言說的隱秘規則之間,最後一絲若有若無的聯係。他成了黑暗中的一根草繩,供絕望的人攀附片刻。
然而,這脆弱的平衡,終被民兵隊長劉大夯那沉重的皮靴踏碎。
那晚,鄰村一個丟了祖傳銀鐲子的婦人,正屏息聽著王增三在地麵上劃出的卦象走向。他枯槁的手指在冰冷的塵土間遊移,剛欲開口。
“哐當!”
牛棚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門,被一股蠻力狠狠踹開!凜冽的寒風和一道雪亮刺目的手電光柱,如同冰冷的鐵鞭,猛地抽打在昏暗的空間裡,激起草屑與灰塵。光柱後,是民兵隊長劉大夯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黝黑臉膛,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噴著駭人的怒火。
“王增三!”劉大夯的吼聲炸雷般響起,震得棚頂的灰塵簌簌下落,“你個死不改悔的封建餘毒!掃大街還掃不乾淨你那滿腦袋的牛鬼蛇神!還敢在這裡裝神弄鬼,搞封建迷信!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手電光柱死死釘在王增三身上。他佝僂著背,剛從地上抬起的手指還沾著泥土,保持著推算的姿勢。刺目的強光讓他下意識地眯起了眼,溝壑縱橫的臉上卻一片死水般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比這破敗牛棚更深的寒冷和荒蕪。他渾濁的目光,穿過刺眼的光束,落在劉大夯那張因激動而漲紅、因權力而扭曲的臉上,像在看一件與己無關的物事,沒有憤怒,沒有恐懼,隻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沉寂。婦人在光柱照亮的瞬間,像受驚的兔子,早已縮進了角落的陰影裡,瑟瑟發抖。
劉大夯的咆哮在寒夜裡回蕩,驚醒了沉睡的村莊。王增三被粗暴地拖了出去,牛棚裡那點微弱的、屬於黑夜的希望之光,被徹底掐滅。隻留下滿地狼藉,和角落裡那婦人壓抑不住的、絕望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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