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仙(二)(276)_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_线上阅读小说网 

地仙(二)(276)(1 / 1)

地仙二):鐵口與濁浪

王增三成為“三太公”,成為一方地仙之前,人們還隻叫他增三。這名字沾著泥土氣,是他那大字不識一籮筐的爹,指望他日後能添丁增口、家業興旺胡亂起的。

增三打小就顯出些不同。十歲上,村裡來了個瘸腿的遊方道人,破衣爛衫,背個油光發亮的褡褳。道人說口渴,討水喝。增三娘心善,舀了瓢涼水。道人咕咚灌下,眼睛卻落在蹲在門檻上、正捏著根草棍在地上比劃的增三身上。那孩子不是在亂畫,他畫的是村後山嶺的走勢,歪歪扭扭,竟隱約有幾分龍蛇盤踞的意思。

道人渾濁的老眼驟然亮了亮。他沒言語,喝完水,拍拍屁股走了。隔天傍晚,暮色四合,道人竟又出現在增三家破敗的院門外。他朝增三招了招手。增三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一直走到村外那片亂葬崗。磷火在荒塚間幽幽地浮沉。道人停在一座塌了半邊的無主墳前,從褡褳裡摸出本薄薄的、紙頁焦黃卷邊的冊子,塞到增三手裡。冊子封皮上四個墨字已然模糊:《相地指迷》。

“娃兒,”道人的聲音像砂礫摩擦,“眼毒,是老天爺賞的飯。這地底下的氣脈,活人看不見,死人壓不住。好好看,看土,看水,看草木的向背,看星鬥怎麼落進山坳裡。”他枯瘦的手指點了點增三的胸口,“心要靜,比這墳頭上的草還靜。”說完,道人轉身,一瘸一拐,身影很快被濃重的暮色和荒墳吞沒,再也沒在村裡出現過。

那本《相地指迷》,成了增三命裡的引子。他識的字有限,隻能連蒙帶猜,更多時候是坐在田埂上、山坡下,對著冊子上那些古怪的符號和簡略的山形圖發呆。他看田裡翻起的犁溝,看雨後水流衝刷出的紋路,看老樹根虯結盤繞的方向。漸漸地,他覺出些異樣:腳下的大地,似乎並非一片死寂的土石,它像是有呼吸,有脈絡在深處潛行,或沉滯,或流暢。那些脈絡交彙、盤結之處,便生出或燥或潤、或寒或暖的不同“氣”來。他試著按冊子上殘缺的法子,用一根削尖的木棍插進土裡,閉眼去“聽”,竟真能模糊地感知到土層深處那細微的、難以言喻的搏動。

這本事,起初隻換來嘲笑。一次放牛,他指著村西頭一塊向陽的緩坡對同伴說:“這塊地,躺進去的人,後人怕是不安生,氣太‘燥’,像沒燒透的炭火,悶著股邪勁兒。”同伴哄笑:“增三,你怕不是被那老道士下了迷魂藥?死人躺哪不是躺?還管他安不安生!”然而不到半年,村裡一戶人家把剛過世的老爺子葬在了那附近。不足一年,那家的獨子進山伐木,竟被滾落的圓木生生砸斷了脊梁,癱在了炕上。閒言碎語悄悄滋生:“莫非……真讓增三那小子說準了?”看他的眼神裡,漸漸摻進了敬畏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懼憚。

“卜地”的名聲像春天的野草,在四鄰八鄉悄然蔓延。找上門的,多是殷實人家,求的是祖宗福蔭,子孫昌隆。增三話不多,隻提著他那簡陋的羅盤後來才換成了黃銅的),在山野間沉默地走、看、聽。他指出的穴位,主家往往要花大價錢從地主手裡買下。潤筆費自然豐厚起來,增三家那三間破土坯房,悄然換成了青磚瓦房。媒婆的腳也開始往王家門檻裡邁。他成了“王地仙”。

日子似乎正朝著鄉民眼中“興旺”的方向流淌。然而,增三心裡那本《相地指迷》,翻開的遠不止是山川的隱秘。他眼神裡的東西,也愈發沉了。他能看出人臉上的“氣”,如同能看出地底的“脈”。這本事,讓他漸漸卷入更深的塵世漩渦。

“三太公,您給斷斷,這場官司……能贏不?”說話的是鄰村一個老實巴交的漢子,叫趙老蔫。他家的三畝水田,被同村姓錢的大戶生生霸占了去。趙老蔫告到鄉公所,反被錢大戶買通的人倒打一耙,說他誣告,還要治他的罪。趙老蔫走投無路,打聽到王增三的名頭,揣著家裡僅有的兩塊銀元,摸黑尋了來。

增三沒立刻答話。他坐在油燈下,翻著他那本厚厚的、紙頁發脆發黃的《淵海子平》。油燈昏黃的光暈在他臉上跳動,映得他眉心的豎紋更深了。他讓趙老蔫隨意說了兩個字——“田埂”。增三枯瘦的手指在算盤珠子上劈啪撥動,又在紙上畫了些旁人看不懂的符號。最後,他抬起頭,眼神銳利:“這官司,硬碰硬,你贏不了。錢家勢大,根子深。想扳倒他,得另尋關節。”

他讓趙老蔫附耳過來,聲音壓得極低:“錢家那老三,去年秋裡在鎮上‘春香樓’爭粉頭,失手打死過人,苦主是外鄉流民,當時被錢家使錢壓下去了,屍首埋在鎮西亂葬崗往北數第七棵歪脖子柳樹下頭。你去尋那苦主老家的遠親,隻需點出這事……錢家自會慌了手腳。記住,隻點,莫深究。你的田,自然能回來。”

趙老蔫將信將疑,依言而行。不過半月,錢大戶竟主動找到鄉公所,聲稱先前是“誤會”,爽快地將田契還給了趙老蔫,還賠了幾鬥穀子。消息傳開,王增三“王地仙”的名頭前麵,又悄悄加上了“鐵口直斷”四個字。他替人寫的狀紙,剖析律例,句句切中要害;他指點的關節,往往直擊對方最隱秘、最怕見光的軟肋。那些求告無門的鄉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暗夜裡一絲微弱的、卻能燎原的火光。潤筆費也水漲船高,王家青磚瓦房的院牆,壘得越發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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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指點迷津”的活計,終究是刀尖舔血。增三的眉頭鎖得越來越緊。他深知自己攪動的渾水有多深,那些被他戳破膿瘡的人,眼底的怨毒藏都藏不住,尤其是錢大戶那淬了毒的眼神,每每想起,都讓他心頭掠過一絲寒意。他替人看過無數的“氣”,算過無數的“命”,卻算不透這世道人心翻覆的狂風巨浪何時會來。

天,說變就變。解放的浪潮席卷而來,滌蕩著舊日的一切。土改的鑼聲敲得震天響。昔日風光無限的錢大戶,被戴上高帽,拖到打穀場上批鬥。憤怒的聲浪幾乎要將人淹沒。錢大戶在推搡中,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鉤子,死死釘在人群外圍一個沉默的身影上——正是王增三。

“是他!”錢大戶的聲音嘶啞尖利,穿透喧囂,“王增三!這個封建地主階級的狗腿子!他裝神弄鬼,替地主老財看風水霸占好地,吸我們窮苦人的血!他還包攬詞訟,顛倒黑白,幫有錢有勢的人欺壓良善!他就是舊社會壓在咱們頭上的又一座大山!”他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將所有的怨毒和恐懼,都化作指向王增三的利刃。

這指控,如同在滾油裡潑進一瓢冷水,瞬間炸開了鍋。無數道目光,驚疑、審視、恍然、憤怒,齊刷刷射向王增三。他替富戶卜過地,收過他們的銀錢,這是事實;他指點過趙老蔫那樣的窮人,卻也曾替一些名聲不佳的人規避過麻煩,這更是無法辯駁的灰色。在洶湧的革命洪流麵前,他那些曾被視為“本事”的過往,頃刻間都成了洗刷不淨的“罪證”。

王增三被推搡到台前。有人高喊:“打倒封建餘孽王增三!”口號聲浪此起彼伏。他沉默地站著,像一截驟然被洪水衝離了河岸的枯木。目光掃過台下那些熟悉的麵孔,有他曾指點迷津的趙老蔫,此刻眼神躲閃;也有曾被他算出災劫躲過一劫的劉二狗,此刻臉上竟也混雜著一種奇特的、近乎快意的神情。世情翻覆,人心如淵。那本引他入門的《相地指迷》,連同那些《淵海子平》、《梅花易數》,被搜出來,堆在打穀場中央,潑上煤油。火光騰起的瞬間,映亮了他驟然蒼白的臉和眼中深不見底的潭水。書頁在烈焰中蜷曲、焦黑、化為飛舞的灰蝶。一本燒得隻剩殘角的冊子被風卷著,打著旋兒,落在他腳前,依稀可見“天星分野”幾個焦糊的字跡。

他成了“壞分子”。青磚瓦房被分掉了,他和老妻被趕到村西頭廢棄的牛棚裡。昔日受人敬仰的“三太公”,跌落塵埃。隻有深夜門縫裡偶爾塞進來的那點微溫的食物,和腳下這片沉默卻依舊搏動著的大地,提醒他,他與這人世,並未完全斷絕聯係。而那黑暗中悄然蔓延的、關於牛棚裡“神算”的傳說,則成了他在寒夜裡唯一能觸摸到的一點微光,儘管這微光,隨時可能被一陣更猛烈的狂風吹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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