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豆腐(290)_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_线上阅读小说网 

磨豆腐(290)(1 / 1)

磨豆腐

高考結束後的日子,陳宇家如同沉入粘稠的淤泥。分數尚未揭曉,可陳宇自己心裡早已有了秤砣,秤砣沉沉墜在胃裡,墜得他喘不過氣。飯桌上,母親林秀芬扒拉著碗裡的飯粒,眼睛沒離開過電視,聲音卻像小刀刮過粗糙的碗沿:“年年供你,供出個什麼名堂?白費米糧。”父親陳建國悶頭灌下半杯劣質白酒,喉嚨裡滾出沉悶的“哼”聲,像塊沉重的石頭砸在陳宇腳邊。

去年專科線的恥辱還未褪色,今年複讀的煎熬又添新傷。家裡正趕上“雙搶”,毒日頭下,陳宇笨拙地揮舞鐮刀,稻茬割得高低不平,汗水醃得眼睛生疼。父親看他割過的地,眉頭擰成死結,奪過鐮刀,隻用背影甩給他一句:“一邊去!礙手礙腳!”那背影,比田埂還硬,比烈日還燙。

暮色四合,灶房裡水汽氤氳,浸泡好的黃豆脹鼓鼓地躺在木盆裡,散發出生澀的豆腥氣。父親陳建國瞥了一眼坐在門檻上發呆的陳宇,心頭那股無處發泄的焦躁與失望猛地竄起,聲音又冷又硬:“死杵著當菩薩?起來!去推磨!”

陳宇一愣,抬起頭,茫然地看著牆角那盤敦實笨重的青石磨。月光透過窗欞,吝嗇地灑下幾縷清輝,勉強勾勒出石磨沉默而龐大的輪廓。他從未碰過這東西,記憶中隻有母親或奶奶佝僂著腰推磨的身影。

他遲疑地走過去,握住那根被歲月和無數雙手掌磨得光滑油亮的磨杠。冰冷的木頭觸感順著掌心蔓延上來。他試著發力,沉重的石磨紋絲不動,像一個盤踞在地的頑固巨獸。他咬緊牙,用上全身的力氣往前一推,石磨發出“吱嘎”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極其緩慢地轉動了小半圈。該往哪邊轉?他毫無頭緒。腦子裡亂糟糟地想著,省力的方向總該沒錯吧?於是,他努力調整姿勢,試圖順著那一點點感覺到的、似乎能省點力的方向,艱難地推動著。

磨盤沉重地碾壓著磨膛裡濕漉漉的黃豆,發出單調而吃力的“咕嚕”聲。時間在寂靜與黑暗中粘稠地流動,仿佛凝固了一般。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單薄的舊汗衫,緊緊貼在背上,又冷又膩。手臂酸脹得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次推動都牽扯著肩膀和腰背深處撕裂般的痛楚。他機械地重複著推拉的動作,目光下意識地瞥向磨盤下方那個接漿的木桶——桶底隻可憐地汪著一小層渾濁的、浮著泡沫的漿水,稀薄得幾乎映不出人影。而磨盤上方投入豆子的孔眼裡,那浸泡得飽滿的黃豆,依舊固執地、緩慢地消失著,如同他看不到出口的絕望。

汗水不斷淌進眼睛裡,又澀又疼。陳建國不知何時已踱到灶房門口,嘴裡叼著煙卷,煙頭在昏暗裡明明滅滅。他那雙渾濁的眼睛,刀子一樣剮過兒子因吃力而扭曲的臉,剮過那隻積了薄薄一層渾水的木桶。煙灰無聲地掉落在地。

“兩個鐘頭了!”陳建國猛地扔掉煙蒂,用腳狠狠碾碎,那點微弱的火星瞬間熄滅在黑暗中,如同陳宇心頭最後一絲搖曳的光。“兩個鐘頭!就磨出這點喂豬都嫌稀的渾水?廢物!老子養你這十八年,白養了!”他幾步衝到磨盤邊,一把粗暴地掀開磨盤上蓋。

月光慘白,清晰地照亮了磨膛裡的景象:被碾碎的黃豆並沒有變成細膩的漿汁,而是成了粗糙不堪、濕漉漉粘成一團的糊狀物,死死地糊在冰冷的磨齒之間,堵住了所有可能流淌的縫隙。那慘狀,像一團被蹂躪、被拋棄的垃圾。

陳建國布滿老繭的手指狠狠戳進那團糟爛的豆糊裡,黏膩冰涼。他猛地抽出手指,將那汙糟不堪的東西幾乎甩到陳宇臉上,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失望而劈裂,嘶啞變形,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釘子,狠狠楔入陳宇的耳膜和心臟:

“瞎了你的狗眼!磨都推反了!反了!豆子全他媽糊死在裡頭了!廢物!蠢豬!養你還不如養頭會拉磨的驢!你怎麼不去死?!你去死啊!!”

“你去死吧!”

最後這四個字,像一道裹挾著地獄寒氣的驚雷,在陳宇早已繃緊到極限的神經上轟然炸響。他腦中一片空白,嗡嗡作響,身體卻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他猛地鬆開那根磨杠,木頭脫手砸在磨盤上發出沉悶的“咚”聲。他甚至沒有勇氣再看一眼父親那張因暴怒而扭曲得如同惡鬼的臉,也沒有勇氣看一眼母親是否在門邊投來同樣冰冷厭棄的目光。他像被滾燙的鞭子狠狠抽中,唯一的念頭就是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地獄。他跌跌撞撞地衝出灶房,撞開虛掩的堂屋門,一頭紮進外麵無邊無際、濃稠如墨的黑暗裡。身後,父親暴怒的吼叫和母親模糊的驚呼,迅速被黑夜吞噬。

他赤著腳,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坑窪的田埂上狂奔,冰涼的露水和尖銳的碎石硌著腳底,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夜風灌進他汗濕的衣衫,冷得刺骨。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葉像破風箱般拉不動了,才一頭栽倒在遠離村落的一片荒棄的稻草垛旁。稻草腐朽的氣味混著泥土的腥氣直衝鼻腔。他蜷縮在散發著黴味的稻草深處,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牙齒格格作響,不是因為寒冷,而是父親那句“你去死吧”在耳邊反複炸響,一遍比一遍清晰,一遍比一遍惡毒。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絕望,像無數條冰冷的蛇,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緊緊咬住自己的胳膊,直到嘴裡嘗到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壓抑住那幾乎衝破喉嚨的、野獸般的嚎哭。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滾燙地灼燒著冰冷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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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蒙蒙亮,灰白的晨光勉強刺透厚重的雲層。陳宇從僵冷的稻草堆裡爬出來,渾身沾滿草屑和露水,關節像生了鏽。他辨了辨方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沉默地朝著十公裡外複讀同學張強的村子走去。雙腳早已被昨夜的石子和荊棘劃破,每一步都踩在鑽心的疼痛上。十公裡的路,他走得像個遊魂,腦中反複翻滾的,隻有父親那張猙獰的臉和那句惡毒的詛咒。

當張強揉著惺忪睡眼打開院門,看到門外形容枯槁、滿身狼狽的陳宇時,驚得睡意全無:“陳宇?你……你這是咋了?”陳宇嘴唇乾裂,喉嚨火燒火燎,隻擠出幾個嘶啞的字:“強子……借我十塊錢。”張強看著他灰敗的臉色和空洞的眼神,心頭一緊,沒多問,趕緊回屋拿了張皺巴巴的十元鈔票塞到他手裡,又硬拉著他進屋,讓母親給他盛了碗熱騰騰的稀飯,塞了兩個饅頭。陳宇機械地吞咽著,味同嚼蠟。張強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問:“你……沒事吧?是不是家裡……”陳宇猛地放下碗筷,動作大得嚇人,碗裡的稀飯晃蕩出來。他低著頭,避開張強關切的目光,聲音低啞得像砂紙摩擦:“沒事……謝了。”說完,他像逃避什麼洪水猛獸,轉身疾步離開了張強家溫暖的小院。

鎮上的供銷社剛開門不久,空氣裡彌漫著化肥和鐵器混合的刺鼻氣味。櫃台後麵,售貨員打著哈欠。陳宇徑直走過去,將那張攥得汗濕的十塊錢遞過去,聲音平板,沒有一絲波瀾:“買瓶農藥。”售貨員眼皮都沒抬,懶洋洋地從櫃台下摸出一個深棕色的玻璃瓶,“啪”地放在櫃台上:“三塊五。”找零的六塊五毛錢,陳宇看也沒看,胡亂塞進了褲子口袋。他拿起那個沉甸甸的、標著骷髏頭的瓶子,轉身就走,腳步快得有些踉蹌。

他朝著村子西麵那座最高、最荒涼的山走去。那座山叫“鷹愁澗”,連最矯健的山鷹都罕至,嶙峋的怪石像魔鬼的獠牙,深不見底的溝壑彌漫著終年不散的陰冷霧氣。荊棘撕破了他的褲腳,在腿上劃開一道道血痕,他渾然不覺。他手腳並用地攀爬,最終在一塊突出懸崖、俯瞰深淵的巨石上停了下來。山風呼嘯著掠過,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頭發淩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他低頭,看著腳下翻滾的灰白色霧氣,深不見底。

他擰開農藥瓶蓋,一股極其刺鼻、令人作嘔的甜膩氣味猛地衝了出來,彌漫在清冽的山風裡。他麵無表情,甚至沒有一絲猶豫,仰起頭,對著瓶口,將那些粘稠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液體,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辛辣、灼燒感瞬間從喉嚨一路燒到胃裡,像吞下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劇烈的惡心和無法形容的絞痛立刻席卷了他。瓶子從他手中滑落,在岩石上撞得粉碎,殘留的褐色液體像肮臟的血,慢慢滲進石縫。他痛苦地蜷縮在冰冷的岩石上,身體劇烈地抽搐、翻滾,喉嚨裡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嘶鳴,像一隻被踩碎了內臟的鳥。視野迅速被翻騰的黑霧吞噬,意識沉入無邊無際的冰冷深淵。最後一絲殘存的念頭,竟是磨盤裡那團糊死的、散發著豆腥氣的糟粕。原來,那就是他的一生。

六塊五毛錢,連同那張皺巴巴的十元鈔票找回的零錢,一分不少,靜靜躺在他褲子的口袋裡,被身體最後的抽搐壓得平平整整。

陳家發現陳宇一夜未歸時,太陽已升得老高。起初陳建國隻當兒子使性子跑出去躲懶,罵罵咧咧了幾句。直到午飯時分仍不見人影,林秀芬才慌了神,聲音帶著哭腔:“他爹……宇伢子……不會真……”陳建國心頭也是一跳,嘴上卻更硬:“死?他有那個種?指不定躲哪個旮旯裡裝死呢!”話雖如此,他還是黑著臉出門,在村裡村外、田埂水塘邊吼了幾嗓子陳宇的名字。回應他的隻有幾聲懶洋洋的狗吠和風吹過稻田的沙沙聲。

一天,兩天,三天……陳宇像一滴水蒸發了。村裡開始有了各種猜測和議論。陳家報了案,派出所來了人,也隻是例行公事地詢問、記錄。搜尋的隊伍在附近的山林水塘象征性地轉了幾圈,最終一無所獲。希望如同燃儘的柴火,一點點熄滅。林秀芬的眼睛迅速凹陷下去,整日裡對著空蕩蕩的門口發呆,手裡無意識地搓著衣角,仿佛那是兒子留下的唯一念想。陳建國則變得更加沉默和暴躁,煙抽得更凶,對著圈裡的豬、院子裡的雞都能莫名其妙地吼上半天,仿佛要把心底那越來越沉重的恐懼和悔恨吼出去。灶房角落,那盤推了一半的石磨,磨膛裡糊死的豆渣早已腐敗變質,散發出一陣陣令人作嘔的酸餿氣味,像一道醜陋的傷疤,無聲地嘲弄著這個陷入死寂的家。

一個多月後,已是盛夏尾聲。山腳下李老栓家的幾隻蘆花雞連著幾天沒回窩。這天清晨,他罵罵咧咧地爬上鷹愁澗半山腰尋找。濃密的灌木叢裡,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惡臭撲麵而來,熏得他幾乎栽倒。幾隻肥碩的綠頭蒼蠅“嗡”地一聲炸開。李老栓捂著鼻子,壯著膽子用樹枝撥開荊棘,一具高度腐敗、麵目全非的屍體赫然蜷縮在亂石雜草間!深藍色的舊汗衫,黑色的褲子……李老栓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衝下山,驚叫聲劃破了沉悶的村莊:“死人啦!鷹愁澗……死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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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笛淒厲地劃破了山村的寧靜。警察封鎖了現場。法醫艱難地進行著初步勘查。屍體腐敗嚴重,但口袋裡那疊被汗水浸透又風乾、皺巴巴卻分文不少的零錢——六塊五毛,成了最刺目的物證。旁邊,一個深棕色的農藥瓶碎裂在地,瓶身的骷髏標記猙獰可怖。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傳開,最終無可避免地傳到了陳家坳。

陳建國和林秀芬是被村乾部和警察帶到山腳下的。當得知屍體位置和口袋裡的錢數時,林秀芬雙腿一軟,像被抽掉了骨頭,整個人癱倒在地,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卻哭不出聲,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陳建國如遭雷擊,直挺挺地僵在原地,那張被生活刻滿風霜的臉瞬間褪儘血色,變得慘白如紙。他死死盯著上山的小路,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裡像堵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猛地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聲音清脆響亮,在死寂的空氣裡炸開,留下五道清晰的血痕。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他像瘋了一樣抽打著自己,渾濁的老淚終於混著嘴角的血絲洶湧而出,整個人佝僂著,劇烈地顫抖,最終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野獸般的哀嚎,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布滿碎石的山路上。

就在陳宇的屍骨被收斂下山的第二天,高考成績揭曉了。郵遞員騎著叮當作響的自行車,將一份薄薄的成績通知單送到了陳家。彼時,陳建國正麻木地蹲在院子裡磨著鐮刀,刺耳的“霍霍”聲掩蓋了一切。林秀芬顫抖著手接過那張紙,目光死死釘在那個用冰冷數字打印出來的總分上。

那個數字,清晰地顯示著:離重本線,僅僅一分之差。穩穩當當,是二本裡拔尖的分數。

空氣凝固了。灶房裡,那盤青石磨依舊沉默地蹲在角落。磨膛裡,一個多月前糊死的豆渣早已板結乾裂,變成一塊塊黑褐色、散發著頑固惡臭的硬痂,死死地嵌在石頭的紋理裡,摳都摳不掉。那惡臭無聲地彌漫開來,混合著院子裡陳建國磨鐮刀發出的、單調而絕望的“霍霍”聲,彌漫在整個死寂的院落裡,沉重得令人窒息。

林秀芬捏著那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紙,指甲深深掐進了紙裡,掐進了自己的掌心。她慢慢抬起頭,目光越過低矮的院牆,望向遠處雲霧繚繞的鷹愁澗。山風嗚咽著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她張了張嘴,似乎想喊兒子的名字,想告訴他自己考上了,考得很好……可最終,隻從喉嚨深處擠出幾聲破碎的、不成調的氣音,像瀕死的風箱。她佝僂著背,一步一步挪向那盤散發著惡臭的石磨,伸出枯瘦的手,顫抖著,徒勞地去摳磨齒間那些早已板結發臭、如同凝固血跡般的乾硬豆渣。摳一下,再摳一下……指甲劈裂了,滲出細小的血珠,混入那惡臭的黑垢裡,她渾然不覺,隻是機械地、絕望地摳著。渾濁的淚水終於決堤,順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頰,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冰冷、肮臟的磨盤上,洇開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絕望。

院牆外,不知誰家的收音機信號不穩,滋滋啦啦地響著,一個歡快得近乎刺耳的女聲斷斷續續地飄進來:“……豐收……喜悅……新生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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