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陽
“王同誌,係統裡查不到你的信息。”民政局的工作人員目光從電腦屏幕移開,聲音平靜得像一塊石頭。我怔住了,準備好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仿佛被當頭澆下一盆冷水,寒意直透骨髓。我扯了扯特意為今日準備的嶄新卻生硬的西裝,從破舊的旅行袋裡掏出那份幾乎被磨毛了邊角的退休批複,手微微顫抖著遞過去:“同誌,您再仔細看看,這批複都下來了,錢……錢總該有吧?”
工作人員搖搖頭,接過文件,又核對了一遍,語氣依然平靜如深潭:“係統顯示,你的戶籍,早就注銷了。”我如遭雷擊,僵立當場。那本在包裡揣了許久、早已被我無數次摩挲的嶄新存折,此刻像一塊燒紅的鐵,沉甸甸地灼燒著口袋內襯。存折上那串我提前寫好的、早已在心中盤算過千萬遍的數字,驟然間失去了所有意義,化為虛無的符號,嘲笑著我的存在。我惶惑地走出民政局大門,正午的日頭白得刺眼,照得我一陣眩暈。二十年了,我終於踏回這片故土,迎接我的,竟是“查無此人”的判決。
我憑著記憶,跌跌撞撞摸回老屋。小院荒蕪得令人心碎,殘存的磚瓦在瘋長的雜草中沉默著,如同被遺忘的墓碑。鄰居老李頭聞聲探出頭,渾濁的眼裡先是驚愕,隨即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亮:“老天爺!老王?真是你?你沒……”他猛地收住話頭,臉上露出複雜難言的表情。他把我讓進他那同樣破舊卻尚有人煙的屋子,坐下後,他艱難地開口:“這些年,都當你……沒了。你娘……唉,熬到零五年,實在撐不住,就去法院……給你申請了那個……死亡宣告。”
死亡宣告!這四個字像四根冰冷的鋼釘,狠狠楔入我的頭顱。原來,在故鄉的泥土裡,在官府的卷宗上,我王某人,早已是個死人,死了整整十九年。我像個真正的孤魂野鬼,失魂落魄地飄到村外山坡。幾座新墳靜靜立在那裡。目光掃過一塊碑,上麵刻著的名字,竟是我自己!旁邊緊挨著的,是母親朱某之墓。我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涼的青石板上。墓碑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褲子滲入骨髓。我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幣,用打火機點燃,看著微弱的火苗在母親墳前跳躍、舔舐著紙錢。跳躍的火光裡,二十年前那個撕裂一切的夜晚猛地撲來——前妻尖厲的哭罵聲刺破耳膜,掀翻的麻將桌嘩啦啦倒在地上,滿地狼藉的牌和散落的零鈔,以及我衝出家門時身後那扇摔得震天響的破木門……棉紡廠轟鳴的機器聲,車間裡彌漫的濕熱棉絮氣息,還有母親在我離家前塞進我口袋裡的那幾個尚有體溫的煮雞蛋……這些早已沉入記憶深淵的碎片,此刻被墳前的火焰攪動翻騰,清晰得如同昨日,帶著舊日棉絮般纏繞不清的粘稠與灼痛。火舌貪婪地吞噬著紙幣,灰燼打著旋兒飄起來,混著墳頭草澀澀的氣息,嗆得我猛烈咳嗽,咳得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又迅速被風吹乾在臉上,留下緊繃的痕跡。
“不行!”我猛地站起,拍掉膝上的泥土,灰燼簌簌落下。我活著,我要證明我活著!我要撕掉這該死的“死亡”標簽!我轉身,帶著一身未散的紙灰氣息,直奔縣法院。
立案窗口的女法官聽完我急促而混亂的陳述,又仔細翻看著我那唯一能證明“活過”的、蓋著遙遠省份鋼印的舊身份證,眉頭緊緊鎖起。她拿起電話,低聲詢問著什麼,神色凝重。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終於,她放下電話,抬眼看向我,目光裡帶著一種奇特的審視:“王德生?你……稍等。”她起身離開窗口。過了許久,她回來了,身後跟著一位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的法官。老法官手裡拿著一本厚厚的卷宗,深藍色硬殼封皮已經磨損得厲害。他坐下,翻開了那本沉甸甸的卷宗。紙張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在寂靜的接待室裡顯得格外清晰。
“朱某……是你母親?”老法官的聲音低沉而緩慢,目光透過鏡片銳利地投向我。
“是。”我的喉嚨發緊。
他指著卷宗裡一張泛黃的、邊緣卷曲的照片:“這張照片,是你?”
我湊過去看。照片上的年輕人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背景是棉紡廠熟悉的大鐵門。我用力點頭,心臟在胸腔裡擂鼓:“是我!是我進廠第二年照的!”
老法官又仔細核對了卷宗裡記錄的我的體貌特征——身高、左眉骨那道陳年的小疤、右手中指因工傷留下的略微彎曲……每一個細節都嚴絲合縫。他沉默了片刻,布滿皺紋的手指輕輕拂過卷宗裡母親朱某當年摁下的、已經變成暗紅色的指印,又拿起我那張布滿歲月磨痕的舊身份證,反複比對著。最後,他拿起桌上的《民法典》,翻到被無數人翻閱過、書頁邊緣已微微卷起毛邊的第五十條,指給我看:“根據這個,你得自己提申請,撤銷死亡宣告。”
我立刻在申請書上簽下名字,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老法官仔細收好所有材料,目光在我溝壑縱橫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複雜得像一口深井:“回去吧,等通知。程序……需要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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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日子,比二十年流浪更難熬。我像困獸,在老屋廢墟和村口那條通往縣城的黃土路之間徒勞地徘徊。終於,一個多月後,法院的通知來了。再次走進那間莊嚴肅穆的審判庭,空氣仿佛凝固了。審判席上坐著那位老法官,旁邊還有一位年輕的書記員。老法官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地宣布:“申請人王德生,經本院依法審查,確認其本人確係被宣告死亡人王德生。其申請撤銷本院2005)x民特字第xx號宣告死亡判決,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五十條之規定,應予準許。本院判決如下:撤銷宣告王德生死亡的判決。本判決為終審判決。”
“終審判決”四個字落定,像一道赦令劈開了壓在我頭頂十九年的陰霾。書記員在電腦上飛快地操作著,打印機發出規律的嗡鳴。她將那份還散發著油墨溫熱的判決書遞到我麵前,清晰地說道:“王德生同誌,請在這裡簽名,簽今天的日期。”我接過筆,筆尖觸到紙麵,竟有千鈞之重。簽下名字的瞬間,手指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仿佛有電流從指尖竄向全身。我抬起頭,恰好撞見老法官的目光。他正摘下老花鏡,用手背飛快地、幾乎是掩飾性地擦拭了一下眼角。那微小的動作,像一根柔軟的針,輕輕刺中了我心底最深處那塊早已麻木的角落。
捏著那份宣告我“複活”的判決書走出法院大門,我徑直走向鎮上的派出所。戶籍窗口的民警接過判決書,仔細核驗,然後從抽屜深處取出一本嶄新的戶口簿。他拿起一枚鮮紅的印章,穩穩地蓋在“注銷”字樣旁邊空白處——“恢複”二字,紅得耀眼。接著,他又取出一張嶄新的《常住人口登記表》,遞給我:“來,拍張新照片,辦新身份證。”
我坐在冰冷的凳子上,努力挺直腰背。照相機的鏡頭對準了我。一片刺目的白光驟然亮起,視野裡瞬間隻剩下白茫茫一片。就在這強光淹沒視線的刹那,記憶深處另一道同樣刺眼的白光猛地炸開——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傾盆的深夜,我孤身一人衝出家門,身後是家門被重重摔上的巨響,緊接著,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墨黑的夜空,瞬間照亮了我前方濕漉漉、空無一人的泥濘長路,仿佛一條通往虛無的冰冷墓道。強光熄滅,視線漸漸恢複清晰。民警的聲音傳來:“好了,王德生同誌。”
我站起身,接過那張薄薄的、印著“已受理”字樣的回執單。紙張微涼,卻蘊含著奇異的重量。走出派出所大門,四月的風迎麵吹來,帶著泥土和草木萌發的氣息,柔和地拂過臉頰,竟有種久違的、幾乎被遺忘的暖意。這暖意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實,它不洶湧,卻像細小的根須,緩慢而堅定地紮進我凍土般的心田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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