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天的自由賬單二)
忙音切斷的瞬間,林薇感覺自己身體裡有什麼東西也跟著被切斷了。她維持著蜷縮在地板上的姿勢,昂貴的紅裙像一團揉皺的、浸了油的紙。窗外霓虹的光怪陸離地爬進來,舔舐著牆壁和冰冷的地磚,卻一絲也落不到她身上。九千塊的房租像個猙獰的倒計時牌,懸在她頭頂,滴答作響。自由?這自由的味道,是過期外賣的餿腐,是銀行卡餘額的刺眼紅光,是電話那頭周正平靜無波的一句“都過去了”。她曾以為撕碎的是一張乏味的舊日曆,現在才明白,她撕碎的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屋頂。
現實的重錘,第一記就砸在求職路上。
林薇翻箱倒櫃,找出蒙塵的大學畢業證和幾張早已過期的職業資格證書。鏡子裡的人,精心描畫的眼線也掩不住眼底的青黑和浮腫,昂貴的職業套裝套在身上,卻像個蹩腳的戲服,空蕩蕩地掛不住那份她臆想中的精英氣場。
麵試官推了推眼鏡,目光從她簡曆上那些早已褪色的“輝煌”移開,聲音公式化:“林女士,您有近十年的職業空窗期?”不等她編織理由,對方接著問,“對目前行業主流的erp係統熟悉度?財務建模能力?或者,最新的市場分析工具掌握情況?”
林薇張了張嘴,喉嚨發乾。erp?財務建模?那些詞彙遙遠得像上輩子聽過。她過去的十年,關鍵詞是“追劇”、“閨蜜下午茶”、“限量版包包”。她試圖描述自己曾經在某個小公司短暫擔任過助理,但那些模糊的記憶片段在麵試官審視的目光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對方微微頷首,禮貌而疏離:“好的,林女士,有消息我們會通知您。”那眼神,像在看一件與時代嚴重脫節的過期商品。
第二記重錘,來自她曾經賴以逃避現實的職場。
靠著一點舊日人情的勉強維係,林薇終於在一家小型廣告公司謀得一份初級文案的職位。微薄的薪水,連支付她市中心公寓的物業費都顯得捉襟見肘。巨大的落差感讓她難以忍受。她習慣性地在茶水間刷著短劇,屏幕裡女主角正坐在豪華辦公室裡,對著落地窗外的無敵江景喝咖啡,享受著精英下屬的簇擁。
“林薇!昨天讓你改的客戶方案呢?”主管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像一盆冷水澆在她頭上。
她慌忙退出app,點開文檔,腦子裡卻一片空白。方案?昨天下午她好像點開過,但程璐發來一個新開的網紅咖啡館定位,她心思立刻就飛了……“我……我馬上改!”她囁嚅著,手指在鍵盤上慌亂地敲打,打出的句子乾癟生硬,毫無靈氣。熬到下班時間,她習慣性地抓起包就想走,卻被主管堵在門口。
“林薇,我們公司不養閒人。”主管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效率低下,態度散漫。今天這個客戶反饋,因為你拖延,差點黃了!明天再這樣,彆怪我按規矩辦事。”同事們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來,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林薇的臉頰火辣辣地燒起來,仿佛當眾被剝光了衣服。她捏緊了包帶,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曾經被周正捧在手心、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生活,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如今的狼狽之上。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離開那個她嫌棄的“窩囊廢”丈夫,她在職場叢林裡,竟如此不堪一擊。
而那個被她親手推開的世界,卻在她觸不可及的地方,隱隱透出截然不同的光。
周正的生活,確實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了細微的漣漪。石子的名字叫蘇穎。
蘇穎是周正公司新調任的市場部總監,三十出頭,氣質沉靜乾練。第一次注意到周正,是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店。周正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夾克——那是他修車時的“戰袍”,正微微蹙著眉,專注地對付一個結構複雜的汽車零件模型。他手指沾著機油,動作卻異常沉穩精準,帶著一種沉浸其中的純粹力量感。蘇穎端著咖啡,目光在他那雙骨節分明、沾著油汙卻異常靈巧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後來是在公司內部一個跨部門的技術協調會上。周正作為經驗豐富的技術骨乾發言,沒有華麗的辭藻,邏輯卻異常清晰縝密,每一個數據、每一個可能的故障節點都陳述得準確無誤,沉穩的聲音帶著令人信服的力量。麵對一個技術主管略帶挑釁的質疑,他沒有爭辯,隻是平靜地調出後台運行數據和模擬分析圖,用無可辯駁的事實讓對方啞口無言。蘇穎坐在會議桌另一端,眼神裡流露出欣賞。
一次偶然的下班後,蘇穎的車在公司地庫出了點小故障,打不著火。她嘗試了幾次未果,正有些焦躁。周正恰好路過,背著那個沉甸甸的工具包。
“需要幫忙看看嗎?”他聲音溫和,帶著慣常的沉穩。
蘇穎有些意外,隨即點頭:“麻煩你了。”
周正打開引擎蓋,動作熟練地檢查線路和電瓶。夕陽的餘暉透過地庫入口斜斜地照進來,勾勒出他專注的側臉輪廓,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工裝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他檢查得很仔細,動作不疾不徐。很快,他直起身,語氣肯定:“電瓶樁頭有點鬆動氧化,接觸不良。”他從工具包裡拿出砂紙,仔細打磨掉氧化層,重新緊固好樁頭。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試試。”他示意蘇穎。
蘇穎坐進駕駛座,轉動鑰匙,引擎瞬間發出平穩的轟鳴。她鬆了口氣,露出真誠的笑容:“太感謝了,周工!真是幫了大忙。”
“小事。”周正笑了笑,開始收拾工具。他的笑容很淡,帶著點靦腆,卻有種讓人安心的踏實感。
蘇穎看著他利落地整理好工具包,動作間帶著一種有條不紊的韻律感。她注意到他工具包側袋裡插著一本翻得有些卷邊的汽車工程類期刊。
“周工對技術很鑽研。”她由衷地說。
周正的動作頓了一下,似乎不太習慣這樣的誇讚,隻是簡單地應了一聲:“嗯,吃飯的手藝。”他背上工具包,朝蘇穎點點頭,“好了,沒問題了。路上小心。”說完便轉身離開,背影挺拔,步伐穩健,很快消失在車庫的陰影裡。
蘇穎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這個沉默寡言、一身油汙的男人,身上有種被生活打磨過的、沉甸甸的質感,像一塊溫潤內斂的璞玉,與她過往接觸的那些浮躁張揚的所謂“精英”截然不同。一種微妙的、帶著欣賞的好奇心,悄然滋生。
林薇的世界卻在加速崩塌。
房租的倒計時像勒緊的絞索。微薄的薪水在支付了高昂的房租和各種賬單後,幾乎所剩無幾。她不得不搬離了那間象征“精致自由”的市中心公寓,狼狽地拖著行李箱,搬進城市邊緣一個破舊小區裡昏暗逼仄的合租房。隔音極差,隔壁的爭吵、孩子的哭鬨、馬桶的衝水聲日夜不息。她躺在床上,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聽到生活粗糲的喘息。
程璐的電話越來越少,偶爾接通,背景音總是嘈雜的酒吧音樂或高檔餐廳的輕柔爵士,她抱怨著新認識的“霸總”男友送的包顏色不對,語氣裡帶著林薇曾經無比熟悉的、對生活細節的挑剔。林薇聽著,胃裡卻泛起一陣陣冰冷的酸水。她試著向程璐開口,想借點錢周轉。
“哎呀薇薇,最近手頭也緊啦,剛入了隻限量版的表……”程璐的聲音帶著浮誇的為難,“你當初離婚那股子勁兒呢?現在知道柴米油鹽貴啦?早乾嘛去了?彆想那麼多,找個飯票不就好了?”電話匆匆掛斷,隻剩下忙音。林薇握著手機,感覺那點塑料外殼都冷得像冰。原來所謂閨蜜的“值得更好”,不過是把她當成襯托自己“優渥”生活的背景板。她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最致命的一擊,毫無征兆地降臨。
一次例行的公司體檢,結果出來,報告單上幾個冰冷的醫學名詞像淬毒的針,狠狠紮進她的眼睛。醫生神情嚴肅地分析著病情和治療方案,那些複雜的專業術語和後麵跟著的長串預估費用,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砸得她頭暈目眩。她失魂落魄地走出醫院,城市的喧囂第一次讓她感到如此刺耳和遙遠。她下意識地翻找通訊錄,指尖顫抖著劃過一個個名字,最終,還是絕望地停在了那個早已被拉黑的號碼——“周正”。她曾以為擺脫的是枷鎖,現在才明白,她親手拆毀的,是自己唯一的避風港。
她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去往那個曾經被她稱為“墳墓”的家的公交車。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樓下,她抬頭望著那扇曾經屬於她的窗戶。燈亮著,透出溫暖的橘黃色光暈。她貪婪地看著那光,仿佛那是寒夜裡唯一的火種。然而下一秒,她的血液幾乎凝固。
單元門打開,一個身影走了出來。是周正。他穿著一件乾淨的深色夾克,整個人似乎比離婚前更挺拔了些,眉宇間少了些沉鬱的疲憊。他身邊,還有一個女人。是蘇穎。她穿著一件剪裁得體的米色風衣,氣質溫婉而知性。兩人並肩走著,距離不遠不近,卻有種自然而然的默契。蘇穎微微側頭,對周正說著什麼,周正很認真地聽著,偶爾點點頭,路燈的光勾勒出他唇角一絲極淡卻清晰的弧度。
林薇像被一道驚雷劈中,瞬間僵在原地,手腳冰涼。她猛地縮回樓道拐角的陰影裡,心臟瘋狂地撞擊著胸腔,幾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她眼睜睜看著周正替蘇穎拉開副駕駛的車門,蘇穎坐進去,周正關好門,繞到駕駛座。車子平穩地啟動,彙入夜晚的車流,那溫暖的尾燈迅速消失在街道的儘頭,也帶走了林薇眼中最後一點微弱的光。
原來,她親手丟棄的“垃圾”,在彆人眼裡,竟是值得珍惜的珍寶。
夜風卷著寒意灌進她單薄的衣衫。她靠在冰冷粗糙的牆壁上,身體控製不住地往下滑。口袋裡,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體檢報告,像一個惡毒的烙印,燙得她靈魂都在發抖。她終於明白了,周正那十年如一日的沉默付出,是比任何“霸總”的豪擲千金都更昂貴的浪漫。是她自己,親手撕碎了這份價值連城的安穩,也徹底堵死了回頭的路。這二十三天的自由賬單,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向她索要著無法承受的高利貸。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將她淹沒。
喜歡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請大家收藏:()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