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天的自由賬單三)
公交車在城市的邊緣喘息著停下,像一個疲憊至極的旅人。林薇拖著那隻曾經裝著精致衣物、如今卻塞滿廉價生活用品的行李箱,踉蹌著走下車門。冷風卷著塵土和枯葉撲麵而來,她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那件起球的舊外套,像一隻被拔光了華麗羽毛的鳥,瑟縮著踏進了這片灰撲撲的“新領土”。
老舊小區的樓道,是生活最不加掩飾的剖麵圖。潮濕的黴味頑固地盤踞在每一個角落,混合著不知哪家飄出的廉價油煙味和隱約的垃圾酸腐氣。牆壁早已辨不出原本的顏色,被各種疏通管道、開鎖、無痛人流的廣告層層覆蓋,像一塊巨大的、肮臟的補丁。她租下的那間小屋,在走廊儘頭,打開門,一股陳年的灰塵和封閉的悶濁氣味直衝鼻腔。房間狹窄得幾乎轉不開身,一張鐵架單人床吱呀作響,一張漆皮剝落的舊書桌,一個搖搖晃晃的簡易布衣櫃,便是全部家當。唯一的窗戶對著另一棟樓的牆壁,光線吝嗇地透進來一點,顯得格外陰鬱。
隔壁住著一對嗓門洪亮的年輕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孩子。生活的噪音是這裡的主旋律:大清早孩子尖利的哭嚎,夫妻為雞毛蒜皮爆發的爭吵,鍋碗瓢盆的碰撞,電視裡聒噪的綜藝節目……薄如紙板的隔牆形同虛設,各種聲音如同潮水,日夜不息地湧進林薇這方寸之地。第一晚,她被隔壁孩子的夜啼驚醒,瞪著天花板上那片被滲水浸染成猙獰地圖狀的汙漬,胃裡空空如也,翻攪著冰冷的絕望。她猛地想起以前的無數個夜晚,無論她加班多晚,推開家門,廚房總亮著一盞暖黃的燈,灶上溫著一碗湯。那燈光,那湯的香氣,曾經被她視為平庸生活的象征,此刻卻成了遙遠得如同隔世的奢侈。她拉高散發著淡淡樟腦丸味的薄被,試圖隔絕那些噪音,卻隔絕不了心底那巨大而空洞的回響,像一口深井,不斷墜落。自由?原來這就是她拋棄十年安穩換來的“自由”,廉價得如同這隔牆,脆弱得不堪一擊。
生存的重錘,砸碎了她最後一點矯飾的驕傲。市中心昂貴的精裝公寓成了遙不可及的舊夢。微薄的薪水在支付了合租房的租金後,更是所剩無幾。她不再點動輒上百的外賣,開始笨拙地學著走進人頭攢動、氣味混雜的菜市場。空氣裡彌漫著生鮮的土腥、活禽的騷味和爛菜葉發酵的氣息。她捏著幾張薄薄的鈔票,在攤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中艱難穿梭,學著辨認蔫掉的青菜和勉強還算新鮮的土豆。為了省下幾毛錢,她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氣,生澀地、帶著討好的笑容和攤主討價還價。每一次開口,都像在親手剝掉一層她曾經精心維護的、名為“體麵”的皮膚。
拎著沉甸甸的、裝著廉價食材的塑料袋擠上擁擠的公交車,汗味、體味和各種食物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她抓著冰冷的扶手,透過布滿汙跡的車窗,看著玻璃上倒映出的那張臉:疲憊,浮腫,眼角有了細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t恤和磨破了褲腳的牛仔褲。這張臉,與程璐朋友圈裡那些在高檔餐廳、精致下午茶背景中巧笑倩兮的“名媛”照片,形成了最殘酷的諷刺。她默默關掉了朋友圈入口,那個曾經讓她心馳神往、構築了無數虛幻夢想的地方,此刻隻讓她感到陣陣刺痛和難堪。
在公司,她徹底成了角落裡的影子。主管的嗬斥越來越頻繁,言辭也愈發刻薄:“林薇!這文案是給人看的嗎?小學生作文都比這強!”“效率!效率!跟你說了多少遍!客戶不是來等你追劇的!”同事們的目光從最初的探究漸漸變成了不加掩飾的輕慢,偶爾飄來的低語和嗤笑像針一樣紮在她背上。她不再試圖辯解,隻是沉默地低下頭,把所有的委屈和難堪咽下去。午休時間,茶水間裡彆人刷著手機聊著八卦,她卻對著電腦屏幕上複雜的辦公軟件教程,一個指令一個指令地啃,手指僵硬地在鍵盤上敲打,速度慢得像蝸牛爬行。屏幕上的字符跳躍著,模糊成周正那張沉默的臉。曾經被她嗤之以鼻的“死工資”和“窩囊廢”丈夫十年如一日的付出,此刻化作無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她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鈍痛。她終於用切膚之痛明白了,周正那份月薪一萬的“死工資”,是她曾經安穩生活的基石,是他用沉默的脊梁,替她扛起了整個世界的重量,讓她得以懸浮在雲端,做著不切實際的夢。而她,連獨自養活自己、抵禦這世界最微小的風浪,都如此狼狽不堪。
“不甘心”像一團幽暗的鬼火,在絕望的廢墟裡陰燃不息。蘇穎那張溫婉知性、帶著從容笑意的臉,周正為她拉開車門時唇角那抹清晰放鬆的弧度,如同高清晰度的電影畫麵,一遍遍在她疲憊不堪的腦海裡循環播放。憑什麼?那個被她棄如敝履、貼上“窩囊廢”標簽的男人,轉眼就成了彆人眼中需要爭搶的珍寶?那個叫蘇穎的女人,憑什麼能如此輕易地、體麵地走進她曾經擁有卻毫不珍惜的生活,享受那份被她親手撕碎的安穩?這念頭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在每一個被隔壁噪音驚醒的深夜,在每一次被主管罵得狗血淋頭之後,分泌出扭曲的、帶著強烈嫉妒的毒液。她甚至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裡輸入了蘇穎的名字,零星的信息拚湊出一個更讓她心塞的畫麵:名校畢業,海外經曆,知名公司高管,獨立乾練……每一個標簽都像一把小錘子,敲打在她本就搖搖欲墜的自尊上。這發現,無異於在潰爛的傷口上撒了一把粗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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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難得的加班結束,胃裡空空如也的絞痛讓她放棄了回家煮一碗清湯掛麵的念頭。她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走進了公司附近那家生意興隆、煙火氣十足的平價火鍋店。店裡人聲鼎沸,熱氣蒸騰,辛辣的牛油香氣霸道地侵占著每一個角落,白熾燈明晃晃地照著每一張或興奮或疲憊的臉。她找了個最角落的卡座,像要躲進陰影裡。點了一個最便宜的素菜套餐。當服務生將翻滾的紅油鍋底和寥寥幾碟青菜、豆腐、土豆片端上來時,她看著那沸騰的紅浪,一瞬間恍惚了。離婚那晚在雲端餐廳的“慶祝宴”仿佛就在昨日,同樣的紅油沸騰,那時是俯瞰城市霓虹的“新生”,是脫離“墳墓”的狂喜;此刻,卻是淹沒在芸芸眾生喧囂中的苟且,是生存線上的掙紮。強烈的對比讓她胃裡一陣翻攪。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熟悉的談笑聲。林薇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她幾乎是本能地縮起身體,把頭深深埋下,恨不能鑽進桌子底下。她眼角的餘光,透過攢動的人頭縫隙,死死鎖住門口——周正和蘇穎走了進來。周正穿著簡單的淺色襯衫和休閒褲,整個人似乎比離婚前更舒展了些,眉宇間那種沉鬱的疲憊感淡了許多。蘇穎則是一件剪裁優雅的深藍色連衣裙,外搭一件米色針織開衫,臉上帶著自然放鬆的笑意。他們被服務生引到了離林薇不算太遠的一桌坐下。不是什麼包間雅座,就是最普通的卡座,但兩人之間那種自然的、流動的默契,卻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周圍的嘈雜隔離開來。
林薇死死盯著自己麵前翻滾的紅油鍋底,耳朵卻像雷達一樣,不受控製地捕捉著那邊傳來的每一個音節。蘇穎的聲音清晰悅耳,帶著真誠:“……上次真是多虧你了,那個難纏的客戶,你現場把技術原理和方案拆解得那麼透徹,對方當場就拍板了,反饋特彆好,說就喜歡這種實實在在的。”周正的聲音傳來,帶著點不習慣被當眾誇讚的拘謹,但很沉穩:“應該的,數據擺在那裡,講清楚就行。”蘇穎輕笑一聲,那笑聲像清泉流過鵝卵石:“你可太謙虛了。對了,阿姨最近身體好點了嗎?上次聽你說她換季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托人帶了點老家那邊的草藥膏,據說對這種陳年勞損效果不錯,明天給你帶過去……”
林薇捏著筷子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們聊的是工作,是家常,是她從未真正關心過、甚至聽到就嫌煩的瑣碎。周正母親腰疼?她好像記得周正提過那麼一兩次,但她當時不是正被短劇裡男女主的生死虐戀揪著心,就是忙著和程璐討論新出的口紅色號,隻敷衍地“嗯”了一聲,心思早就飛到了九霄雲外。她看著蘇穎很自然地拿起茶壺,給周正的杯子續上茶水,周正接過時,低聲說了句“謝謝”,目光交彙的瞬間,沒有偶像劇裡那種天雷地火的碰撞,卻流淌著一種細水長流的、令人心安的溫情。這溫情,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密密麻麻地紮進林薇的眼睛,刺穿她的心臟,留下無數個焦黑的孔洞。
她點的清湯寡水的鍋底終於翻滾起來。她機械地夾起一片薄得幾乎透明的白菜葉,放進鍋裡涮著。鄰桌,蘇穎指著菜單笑著對周正說了句什麼,似乎是推薦某個菜式。周正微微傾身過去看,側臉線條在火鍋店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唇角牽起一個極淡卻無比真實的、放鬆的笑意。那笑容,像一道刺破陰霾的閃電,又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精準地燙在林薇最脆弱的那根神經上。
“咳……咳咳咳……”林薇猛地低下頭,將那片剛從滾湯裡撈出來的白菜葉囫圇塞進嘴裡。滾燙的白菜混合著嗆人的辛辣鍋氣,以及那股無法言喻的、從心底最深處翻湧上來的苦澀和灼痛感,瞬間衝上喉嚨。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眼淚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她狼狽地捂住嘴,整個身體都因劇烈的咳嗽而蜷縮、顫抖,胃裡翻江倒海,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這驚天動地的咳嗽聲,卻奇異地被火鍋店鼎沸的人聲和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所淹沒。隻有她自己知道,那洶湧的眼淚,絕不僅僅是辣椒嗆出來的,更是被眼前刺目的溫情、被冰冷的現實、被啃噬骨髓的悔恨,硬生生嗆出來的、帶著血腥味的絕望。
她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衝出了火鍋店。冰冷的夜風像無數把刀子,瞬間割透了她單薄的衣衫,讓她渾身劇烈地哆嗦起來。她靠在火鍋店外牆冰冷的瓷磚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部的刺痛。咳出的眼淚被寒風迅速吹乾,在臉上留下緊繃的、鹹澀的痕跡。口袋裡,那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體檢報告單,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沉甸甸地貼著大腿的皮膚,灼燒著她的意識,提醒著她另一個懸在頭頂的巨大陰影——那串冰冷的、足以將她徹底壓垮的治療費用數字。
她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動,通訊錄裡,那個早已被她拉黑的名字——“周正”,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靜靜地躺在那裡。指尖懸停在名字上方,微微顫抖。找他?告訴他自己的困境?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這個念頭隻閃現了一瞬,就被更深的絕望和羞恥感狠狠碾碎。她還有什麼臉麵?又有什麼資格?那個曾經無條件為她遮風擋雨的港灣,那個她親手拆毀的避風港,如今已經為彆人亮起了溫暖的、她再也無法企及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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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渾噩噩地回到那個冰冷的、充斥著噪音的合租屋。隔壁的夫妻似乎又在為錢爭吵,女人的哭罵聲和男人的低吼聲穿透牆壁,尖銳地刺激著耳膜。林薇把自己重重地摔進那張硌人的單人床,用帶著黴味的薄被蒙住頭,像鴕鳥一樣試圖隔絕整個世界。黑暗中,火鍋店裡周正那個極淡卻無比真實的放鬆笑意,蘇穎溫婉關切的側臉,與體檢報告單上冰冷的醫學名詞和天文數字般的費用,反複交織閃現,扭曲變形,最終編織成一張巨大、黏稠、令人窒息的網,將她牢牢困住。她像一條被徹底拋上岸、曝曬在烈日下的魚,徒勞地張著嘴,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隨著肺腑撕裂般的痛楚和深不見底的絕望。
“不甘心”的幽暗鬼火,在冰冷的現實重壓和生存的絕境麵前,終究一點點黯淡下去,被一種更深的、帶著血腥味的領悟所取代。她終於用這二十三天的血淚賬單,看清了一個殘酷的真相:那些被她奉若圭臬、日夜追逐的“霸道總裁夢”,不過是資本精心炮製、用來麻痹她這種人的精神鴉片,讓她在虛幻的雲端中,徹底喪失了感知腳下真實土地的能力,喪失了辨認真正幸福模樣的眼睛。而那個被她親手推開、被她貼上“窩囊廢”標簽的丈夫周正,才是她生命中那座真正值得仰望、值得依靠的沉穩高山。隻是,這座山,她已親手推倒,並且,永遠、永遠地失去了重新攀爬的資格。
這二十三天的自由賬單,利息高昂得讓她傾儘餘生,恐怕也難以還清。悔恨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這一次,徹底將她吞沒,不留一絲可供喘息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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