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天的自由賬單四)
冰冷的合租屋像一口活棺材,埋葬著林薇過去二十三天的“自由”骸骨。隔壁夫妻的爭吵聲浪穿透薄牆,如同鈍刀割鋸著她的神經。她蜷縮在吱呀作響的單人床上,黑暗中,火鍋店那刺眼的一幕和周正唇角那抹真實的放鬆笑意,與體檢報告單上冰冷的數字交織成一張巨網,勒得她喘不過氣。蘇穎的存在,像一根淬毒的尖刺,深深紮進她潰爛的傷口裡,每一次心跳都牽扯出尖銳的痛楚和扭曲的酸意。
“憑什麼?”這個無聲的呐喊在她胸腔裡日夜回蕩。她像著了魔,在深夜裡打開手機,指尖顫抖著在搜索框輸入“蘇穎”的名字,加上周正公司的關鍵詞。幾番周折,竟真讓她點開了一個專業的行業交流平台,找到了蘇穎的領英頁麵。
屏幕的光映著林薇蒼白失神的臉。蘇穎的履曆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頂尖名校碩士,海外知名谘詢公司經曆,現任市場部總監,參與主導過數個行業矚目的成功案例……每一行字都閃耀著她無法企及的光芒。照片上的蘇穎,眼神自信從容,笑容溫煦而富有力量。林薇的目光死死釘在蘇穎最新的動態上——一張團隊慶功宴的合影。照片一角,周正穿著乾淨的工裝夾克,站在人群邊緣,臉上帶著一絲難得的、融入群體的平和笑意。蘇穎就站在他不遠處,隔著幾個人,目光似乎有意無意地落在他身上。這張照片,像一把燒紅的鐵鉗,狠狠夾住了林薇的心臟。
嫉妒的毒液在血管裡奔湧,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血腥的鐵鏽味。一個瘋狂的念頭不受控製地滋生:去找她!去撕開她那張溫婉知性的假麵!去告訴她周正是個多麼無趣、多麼沒本事的“窩囊廢”!讓她也嘗嘗被這種男人拖累的滋味!這個念頭帶著毀滅性的快感,讓她呼吸急促,手指幾乎要戳破屏幕。
然而,就在這失控的邊緣,手機屏幕頂端彈出一條冰冷的郵件通知,來自公司人事部。標題赫然是:《關於公司組織架構優化及人員調整的通知》。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澆熄了她心中那點扭曲的火焰。恐懼攫住了她,比嫉妒更甚。她顫抖著點開郵件,冗長的官方措辭下,核心信息冰冷刺骨——公司因業務調整,將進行比例不小的裁員。而她所在的非核心支持部門,首當其衝。
生存的壓力像一座瞬間傾倒的大山,將她那點可憐的、基於嫉妒的恨意碾得粉碎。找蘇穎攤牌?她連下一頓飯在哪裡都不知道,還有什麼資格去“宣戰”?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猛地坐起,顧不上隔壁的噪音,手忙腳亂地更新自己那乏善可陳的簡曆。十年空窗期,過期的技能,如同簡曆上醒目的傷疤。她瘋狂地瀏覽招聘網站,將薪資要求一降再降,甚至開始考慮那些她以前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服務員、導購員職位。然而,投出去的簡曆如同石沉大海,偶爾收到的回複,要麼是婉拒,要麼是薪資低得令人絕望。就業市場凜冬已至,像她這樣毫無競爭力的人,連成為廉價勞動力的資格都岌岌可危。房租、賬單、那串如同天文數字的醫療費用……像一群索命的餓鬼,在她耳邊發出無聲的尖嘯。
裁員的風聲如同瘟疫般迅速在公司蔓延。壓抑和恐慌取代了往日的散漫。林薇所在的部門人心惶惶。主管的臉一天比一天陰沉,訓斥也愈發不留情麵,仿佛要將公司所有的壓力都宣泄在她們這些最底層的員工身上。林薇成了重點“關照”對象。一份本不屬於她的、極其繁瑣且容易出錯的報表被甩到她桌上,要求下班前完成。
“林薇,這份報表,仔細點!再出上次那種低級錯誤,你自己掂量後果!”主管的聲音像淬了冰。
林薇看著那密密麻麻的數據,眼前陣陣發黑。她咬緊牙關,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手指在鍵盤上僵硬地敲打,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距離下班隻剩半小時,報表才完成一半。焦灼、恐慌、胃部的隱隱作痛讓她幾乎崩潰。她衝進洗手間,用冷水狠狠撲打著臉頰,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鏡子裡的人,眼窩深陷,麵色灰敗,像一朵急速枯萎的花。
就在她撐著洗手台喘息時,隔間外傳來兩個女同事刻意壓低卻依然清晰的議論聲:
“聽說了嗎?技術部那個周工,好像要升了?”
“周正?真的假的?他平時悶不吭聲的。”
“千真萬確!市場部新來的蘇總特彆器重他,好幾個關鍵項目都是他技術兜底,解決了好幾個大難題!聽說蘇總在高層那邊力薦他呢!”
“嘖嘖,真看不出來啊……蘇總眼光夠毒的。周工那人,技術是沒得說,就是太悶了……”
“悶點怕什麼?有本事又踏實,比那些油嘴滑舌的強多了!蘇總多精明的人……”
議論聲伴隨著水龍頭嘩嘩的水聲漸漸遠去。林薇僵在洗手台前,冰冷的水珠順著她的下巴滴落。周正要升職了?因為蘇穎的力薦?這個消息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她本就搖搖欲墜的世界觀上。她曾經最鄙夷的“死工資”、“沒本事”,如今卻成了彆人眼中值得提拔的“本事”和“踏實”。而那個她視為“靠山”的蘇穎,不僅輕易得到了她丟棄的珍寶,還讓這珍寶在她麵前綻放出更耀眼的光芒。這巨大的諷刺和落差,讓她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攪,扶著洗手台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滿嘴苦澀的膽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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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一個普通的周末下午。周正拎著幾樣母親喜歡的水果,回到那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家。母親坐在陽台的舊藤椅上,眯著眼曬太陽,腿上蓋著一條薄毯。周正放下東西,習慣性地想去揉揉母親總是酸痛的腰。
“媽,腰還疼嗎?我給您揉揉?”
“哎,不用不用!”母親連忙擺手,臉上卻帶著難得的舒坦笑意,“小蘇上次給的那個藥膏,靈得很!貼了幾回,這老腰鬆快多了,晚上也能睡踏實了!這閨女,心真細,還惦記著我這老婆子……”
周正的手頓在半空。母親口中的“小蘇”和那份“靈得很”的藥膏,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他看著母親舒展的眉頭,一種複雜的情緒悄然彌漫。蘇穎的細心和關照,早已超出了普通同事的範疇。那份恰到好處的關心,像冬日裡一縷暖陽,不灼熱,卻熨帖。他想起蘇穎遞給他藥膏時自然的神情:“老家偏方,我媽媽以前也用,試試看,沒效果也彆有負擔。”沒有刻意的邀功,隻有真誠的關切。這份熨帖,是他十年婚姻裡從未感受過的溫度。他沉默地走到陽台,看著樓下院子裡新抽的嫩芽,心中那潭沉寂了太久的死水,似乎被這縷微風,吹起了難以察覺的漣漪。
與此同時,林薇的命運之舟,在現實的驚濤駭浪中徹底傾覆。裁員名單毫無懸念地公布,她的名字赫然在列。微薄的遣散費,在支付了當月的房租和幾張催命般的賬單後,迅速見底。市中心昂貴的公寓早已是遙不可及的舊夢,連城市邊緣的合租房也成了沉重的負擔。她拖著僅剩的一點行李,像一縷遊魂,搬進了更偏遠、更破敗的城中村。狹窄的出租屋隻有一扇小小的氣窗,終年彌漫著潮濕的黴味和隔壁公廁飄來的異味。生存,剝去了所有華而不實的裝飾,露出了最猙獰的骨架。
走投無路之際,一個同樣被裁員、境況稍好的前同事,看她實在可憐,給她介紹了一份臨時工——在一家專為舊衣改款、縫補奢侈品的小裁縫鋪打下手。工作卑微、瑣碎,報酬微薄,空氣中永遠漂浮著細小的纖維和舊布料的氣味。
這一天,裁縫鋪收到一件需要緊急修改的昂貴羊絨大衣。大衣內襯的口袋邊緣脫線了,需要精細的手工縫補。店主把活派給了手腳還算利索的林薇。她坐在昏暗的燈光下,戴上頂針,拿起細小的針和近乎透明的絲線,湊近了那柔軟昂貴的麵料。就在她小心翼翼地翻開內襯口袋,準備下針時,指尖卻在內襯靠近邊緣的隱蔽處,觸碰到了一個小小的、硬硬的異物。
她疑惑地用指尖仔細撚了撚,觸感像是一張折疊起來的硬紙片。出於一種莫名的直覺,她費力地用鑷子,極其小心地、在不損傷衣料的前提下,將那小小的紙片從內襯的縫隙裡夾了出來。
紙片被展開。上麵是幾行手寫的字跡,因歲月的侵蝕和可能的汗水浸染,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認出那沉穩熟悉的筆跡——是周正的。
“薇薇:
這筆錢是我這些年悄悄存下的應急基金。不多,十五萬。密碼是你生日。存在xx銀行卡在袋子裡)。彆總嫌我工資‘死’,希望它永遠用不上,但萬一…希望它能讓你安心一點。——周正”
林薇捏著這張小小的、被遺忘在衣服角落裡的字條,如同捏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她的瞳孔,刺穿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她猛地想起了離婚前那個傍晚,周正遞過來的那個印著銀行ogo的牛皮紙袋,和她當時不耐煩的揮手與嗬斥:“哎呀放一邊去!沒看我正忙著呢?這些破紙彆煩我!”
原來那不是“破紙”。
那是他沉默如山、卻重逾千斤的愛與責任。是他用十年的“死工資”,在生活的磐石下,為她艱難開鑿出的一條生路隧道。是她自己,親手將這隧道徹底封死、堵絕。
“啪嗒。”
一滴滾燙的液體,重重砸落在手中那件昂貴的、等待她縫補的羊絨大衣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濕痕。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洶湧的淚水再也無法抑製,瞬間決堤,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也徹底澆滅了她心中最後一絲名為“不甘心”的灰燼。
針,從她顫抖得無法控製的手指間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微不可聞的一聲輕響。在這充斥著舊布塵埃和生存掙紮的破敗裁縫鋪裡,林薇終於用這二十三天的血淚賬單,結清了人生最昂貴的一課。她親手埋葬了那份沉默厚重的幸福,也永遠失去了贖回它的資格。悔恨如同冰冷的海水,這一次,徹底將她溺斃在無聲的絕望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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