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退休金五)
公公的身體砸在地板上的那聲悶響,像一顆炸彈在死寂的客廳裡引爆,餘波震碎了所有的凝固和沉寂。張海那聲撕心裂肺的“爸——!”,尖銳地劃破了令人窒息的空氣。他撲倒在公公身邊,雙手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徒勞地去探鼻息,去掐人中,去拍打那張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灰白得如同石膏的臉頰。
“爸!爸你醒醒!醒醒啊!!”張海的嘶吼帶著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在狹小的空間裡回蕩,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世界在眼前劇烈地搖晃、旋轉。碎裂的手機屏幕,散落在地上的深藍色布袋,滑出一角的深紅色存折,還有公公那毫無生氣、雙目圓睜的身體……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成模糊的光影。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血液似乎凝固了,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空洞地撞擊著肋骨,咚咚,咚咚,每一下都沉重得要將我整個人壓垮在地。
“叫……叫救護車!”張海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是瀕臨崩潰的瘋狂,聲音嘶啞變形,“快!手機!叫救護車!!”
那聲嘶吼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籠罩著我的麻痹。我猛地回過神,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心臟,手腳冰涼,身體卻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我幾乎是撲向地上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機,指尖顫抖得幾乎無法劃開屏幕。萬幸,屏幕雖然裂成了蛛網,觸控竟然還能用。我哆嗦著按下那三個救命的數字,語無倫次地對著聽筒喊:“救命!……人暈倒了!……摔倒了!……沒氣了!……地址是……”報地址時,牙齒都在格格打架。
等待救護車的時間,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在油鍋裡煎熬。張海跪在公公身邊,徒勞地呼喚著,按壓著,眼淚混著汗水糊了滿臉。公公的身體軟綿綿的,沒有任何回應,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著生命還未徹底熄滅。那張灰敗的臉,深陷的眼窩,像一記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他手裡,至死不,還沒死!)都緊緊攥著那個裝著存折的布袋!那個他剛剛決定要掏空自己、去拯救另一個兒子的憑證!而那個兒子的求救電話,卻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像劃破地獄的曙光。穿著深綠色製服的醫護人員抬著擔架衝進來,動作迅速而專業。檢查瞳孔,聽心跳,測血壓,上氧氣麵罩……一係列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血壓計的數字低得嚇人。為首的醫生麵色凝重:“突發意識喪失,高度懷疑腦卒中中風),情況危急,必須立刻送醫!”他迅速指揮著將公公抬上擔架。
張海胡亂抹了一把臉,抓起地上的外套就要跟上去。他腳步踉蹌,臉色比紙還白。
“錢!醫藥費!”我猛地想起最關鍵的東西,聲音都變了調。醫院不是慈善堂,尤其是急救!
張海身形一頓,眼中閃過一絲巨大的茫然和恐慌。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口袋,掏出錢包,裡麵隻有幾張薄薄的、皺巴巴的零錢和幾張銀行卡。他平時在本地一家效益平平的機械廠做技術員,工資不高,也就四千出頭,刨去家裡的基本開銷、壯壯的奶粉尿布和興趣班費用,每月能存下的錢寥寥無幾。公公住進來後,那兩千八的夥食費,更多是象征意義,大頭還是靠他這點工資和我之前精打細算的摳索支撐著。此刻,麵對父親突如其來的生死關頭,他那點微薄的積蓄,杯水車薪都算不上!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絲絕望的祈求,投向了地上那個散開的深藍色布袋,投向了那本滑出一角的深紅色存折。
公公的“應急錢”!
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巨大的矛盾撕扯著我——那是公公最後一點倚仗!是他在決定犧牲自己後,唯一留給我們或者說留給壯壯和可能的意外)的保命符!現在,就要立刻被動用在他自己身上!諷刺得令人心碎!
但我沒有時間猶豫。救人是第一位的!我衝過去,幾乎是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地從布袋裡翻出那本存折,還有公公的身份證。存折的封麵冰冷堅硬。
“走!”我站起身,將那本存折緊緊攥在手裡,像是攥著一塊滾燙的烙鐵。它的重量,此刻重逾千斤。
救護車一路風馳電掣,刺耳的鳴笛聲如同死神的催促。車廂裡,醫護人員在緊張地監測著公公的生命體征。氧氣麵罩下,公公的臉灰敗依舊,毫無反應。張海緊緊握著父親一隻冰冷的手,頭深深埋著,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我坐在一旁,手裡死死捏著那本存折和身份證,指節發白。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模糊一片,腦子裡反複回響著張洋那絕望的哭嚎:“錢沒了!全他媽沒了!……首付全完了……”還有公公倒下前那駭人的潮紅和痙攣……這一切,都源於那個該死的、卷款跑路的工頭!那被卷走的,不僅僅是張洋的工錢,更是公公的命!
急診室門口的紅燈刺目地亮著。醫生拿著幾張單子出來,語速飛快:“病人初步判斷是突發大麵積腦出血,情況非常危險!需要立刻做ct確診,然後進手術室!家屬先去繳費,把押金交上!後續費用很大,要有心理準備!”他遞過來幾張印滿冰冷數字的繳費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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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海接過單子,隻看了一眼最下麵的合計金額,臉色瞬間煞白如金紙,身體晃了晃,差點沒站穩。那是一個足以瞬間壓垮普通工薪家庭的龐大數字!
“錢……錢……”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求助般地看向我手中的存折。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翻開那本深紅色的存折,手指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記錄。公公的“應急錢”——一個被他小心守護、從未真正動過的數字——五萬八千塊。這是他從那筆豐厚的退休金裡,經年累月,硬生生摳出來、攢下的最後一道防線。此刻,這道防線,要用來抵擋死神的第一波衝擊。
“我去繳費。”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麻木和決絕。
繳費窗口前,我遞上存折、身份證和那幾張重逾千斤的繳費單。工作人員麵無表情地操作著。當看到存折上那五萬八千塊的餘額瞬間被劃走一大半,隻剩下一個可憐巴巴的零頭時,一股尖銳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心臟。公公省吃儉用、小心翼翼守護了一輩子的東西,在冰冷的機器麵前,在生命的重壓下,脆弱得不堪一擊。
手術室外的走廊,冰冷而漫長。慘白的燈光照著冰冷的塑料座椅,空氣裡彌漫著消毒水和絕望的味道。張海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塑,頹然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深深插進頭發裡,肩膀塌陷。我靠牆站著,手裡還捏著那本變得輕飄飄的存折,後背貼著冰冷的牆壁,汲取著一點微不足道的支撐。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鍋裡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的門終於開了。穿著綠色手術服的醫生一臉疲憊地走出來。
“醫生!我爸怎麼樣?!”張海猛地彈起來,衝過去,聲音嘶啞。
醫生摘下口罩,表情凝重:“手術做完了,命暫時是保住了。出血量很大,位置也不好,壓迫到了重要的神經功能區。”他頓了頓,看著張海瞬間煞白的臉,語氣沉重,“人目前還在深度昏迷,沒有脫離危險期,需要進icu觀察。而且……就算能醒過來,後遺症……會很重。大麵積腦出血造成的偏癱、失語……甚至長期臥床的可能性,非常大。你們……要有長期照護的心理準備。”
“轟”的一聲!
醫生的話,像最後一記重錘,狠狠砸碎了張海眼中最後一點微弱的希望之光。他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晃了一下,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才勉強沒有倒下。偏癱?失語?長期臥床?這些冰冷的字眼,每一個都意味著一個活生生的人被徹底摧毀,意味著一個家庭從此墜入無底深淵。他死死咬著嘴唇,一絲鮮紅的血跡滲了出來,混合著無聲滾落的淚水,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站在那裡,醫生的話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icu……長期照護……那本輕飄飄的存折上剩下的零頭,連一天icu的費用都支撐不了!公公那點退休金,扣除每個月上交的夥食費和零花,剩下的……杯水車薪!而張海那四千塊的工資……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走廊裡死寂的絕望。一個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身風塵仆仆的寒氣衝到了我們麵前。
是張洋。
他頭發淩亂,眼窩深陷,布滿血絲,胡子拉碴,身上的工裝沾滿了灰土和乾涸的泥點,整個人憔悴得像幾天幾夜沒合眼,散發著濃重的汗味和絕望的氣息。他看到手術室緊閉的大門,看到張海失魂落魄的樣子,看到我手中那本刺眼的存折,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哥……嫂子……”張洋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巨大的恐懼和無法言喻的愧疚。他的目光最終落在張海身上,嘴唇哆嗦著,巨大的痛苦和自責幾乎要將他撕裂,“爸……爸他……是不是因為我……因為那個電話……”後麵的話,他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著,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罪人。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裡,巨大的痛苦和深不見底的愧疚如同實質般翻湧。
張海慢慢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風塵仆仆、滿身狼狽的弟弟。那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憤怒,有心痛,有難以言喻的疲憊,還有一絲被命運徹底捉弄後的茫然。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想質問,想發泄,但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堵在喉嚨裡,隻化作一聲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歎息。那歎息裡,是千鈞的重壓,是對父親命運的無力,也是對這個家未來深淵的恐懼。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極其緩慢地、沉重地搖了搖頭。那搖頭的動作,仿佛耗儘了全身的力氣。
張洋看著哥哥的反應,看著那扇緊閉的、象征著生死未卜的手術室大門,又看看我手中那本薄薄的、幾乎被抽空的存折,他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儘了。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雙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那沉悶的撞擊聲,在死寂的走廊裡,顯得格外刺耳和絕望。
他把臉深深埋進粗糙的手掌裡,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從指縫裡漏出來,充滿了無儘的悔恨和撕心裂肺的痛苦。
“……爸……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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