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退休金十三)
康複之路
康複科病房寬大的窗戶透進冬陽吝嗇的暖意,在光潔的米色地板上切割出冰冷的幾何圖形。公公躺在靠窗的床上,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取代了icu裡纏繞的管線,隻餘手臂的輸液針頭和鼻飼管,如同脆弱的生命線。他像一尊被風暴摧殘後勉強矗立的石像,半邊身體沉重地癱陷在床褥裡,毫無知覺。尚能微微活動的左手枯槁鬆弛,無力地搭在潔白的被單上。渾濁的眼睛大部分時間半闔著,目光渙散地投向虛空,沉澱著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被抽空生氣的麻木。偶爾,那目光極其緩慢地轉動,掠過忙碌的護士,掠過窗外的枯枝,最終常落在我身上,不再是初醒時的依賴,隻剩下沉重的、近乎認命的沉寂。
轉出icu並非苦難的終點,而是另一場漫長消耗戰的號角。身體的重壓有增無減。康複訓練,是微渺的希望,更是酷烈的刑罰。
上午九點,康複治療師小王準時推著器械車進來。年輕的臉龐帶著職業的活力:“李爺爺,我們開始嘍!活動活動關節,好不好?”聲音清脆,像試圖鑿開冰層的陽光。
公公毫無反應。
小王不氣餒,輕輕托起他癱瘓的右臂,那手臂沉重、冰涼、毫無生氣。她小心地活動肩、肘、腕關節,對抗著肌肉的僵硬與粘連,緩慢而艱難。公公的眉頭不自覺地皺緊,喉嚨裡擠出壓抑沉悶的“呃……”聲,如困獸嗚咽。那是身體深處無法言說的痛苦信號。
“李爺爺真棒!堅持一下!”小王的鼓勵依舊,動作不容置疑。
我在一旁,心隨那動作揪緊。每一次皺眉,每一聲悶哼,都像針紮。下肢訓練更甚。電動起立床將他從平躺緩慢拉至近乎垂直。這過程對他癱瘓的神經和脆弱的心血管是巨大考驗。他臉色瞬間慘白,額頭沁汗,呼吸急促艱難。尚能活動的左手死死抓住護欄,指節泛白,青筋暴突。他緊閉雙眼,嘴唇哆嗦,整個身體抗拒著強行改變帶來的巨大不適與恐懼。
“堅持住!這對您恢複很重要!”小王的聲音清脆而專業。
看著他痛苦扭曲的臉,我幾次幾乎喊出“停下!”。但理智死死拽住我。停下,意味著肌肉更快萎縮,關節更快強直,意味著他可能永遠站不起來。這痛苦,是重獲行走能力的唯一通道。我隻能攥緊衣角,指甲掐進掌心,用身體的刺痛分擔他無聲的煎熬。
比身體痛苦更磨人的,是尊嚴的碎裂。定時更換尿墊,清理排泄物。每一次掀開被子,公公那麻木的眼中會驟然爆發出強烈的屈辱與痛苦!嘴唇劇烈哆嗦,喉嚨裡發出急促、憤怒又無力的“嗬嗬”聲,左手徒勞虛弱地揮舞,試圖推開我們,遮擋赤裸的身體。像被剝光所有防禦的孩子,隻剩赤裸的羞恥與憤怒。那眼神如燒紅的烙鐵,燙得人不敢直視。我隻能低頭,加快手上動作,輕柔迅速地完成一切,用溫毛巾仔細擦拭,為他蓋好被子。病房裡隻剩他壓抑憤怒的喘息與我沉重的心跳。
這天下午,張海調休來替換我。他端著一碗打細的熱營養液,小心翼翼坐在床邊。公公剛經曆站立訓練,精疲力竭閉著眼,臉色灰白。
“爸,吃點東西,補充體力。”張海聲音放得很輕,帶著討好。注射器抽滿米糊狀營養液,湊近鼻飼管接口。
就在針管即將對接的瞬間,公公那隻搭在被子上的左手,猛地像被毒蛇咬中般抬起!用儘殘存力氣,狠狠、毫無預兆地打在張海手上!
“啪!”
針管飛脫,溫熱的淡黃色營養液在空中劃出弧線,“嘩啦”潑灑在張海前胸、手臂和潔白被單上!黏糊糊一片狼藉!
空氣凝固!
張海僵住,錯愕地看著汙漬,又看向病床上胸膛劇烈起伏、渾濁眼睛死瞪著他、燃燒熊熊怒火與巨大屈辱的父親。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敵意的攻擊驚呆了。
公公喉嚨裡“嗬嗬嗬”地急促喘息,闖禍的左手僵在半空微顫。他死瞪著張海,眼神無一絲父子溫情,隻有被冒犯、被羞辱後的狂怒與絕望抗拒!仿佛遞來的不是維係生命的營養液,而是毒藥!
“爸!你這是乾什麼!”張海終於反應,聲音充滿委屈、不解與被冒犯的憤怒。連日疲憊、經濟重壓、工作不順、父親病情的沉重,被這攻擊點燃!他猛地站起,臉色漲紅,聲音陡然拔高,壓抑已久的爆發:“我伺候你吃喝拉撒!端屎端尿!你還要打我?!我是你兒子!不是仇人!”
公公毫不示弱地用燃燒怒火的眼睛回瞪,“嗬嗬”聲更急促響亮,左手倔強抬起,仿佛隨時再攻。那是無聲的、絕望的控訴——控訴失去尊嚴的軀體,控訴無法掌控的命運,控訴連進食都要被擺布的屈辱!
父子對峙,一個站著,滿身狼藉,憤怒委屈;一個躺著,身體癱瘓,用眼神與殘存力量激烈反抗。空氣彌漫甜膩作嘔的氣味與無聲硝煙。
我端著洗好的毛巾水盆進來,撞見這劍拔弩張的畫麵。張海的質問與公公憤怒的喘息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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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猛地一沉。沒猶豫,快步過去放好水盆,拿起乾淨毛巾浸溫水擰乾。不看張海,不看公公憤怒的眼,平靜走到張海身邊,默默擦拭他胸前手臂黏糊的營養液。動作輕柔專注。
“你……”張海錯愕。
我不語,繼續擦拭。擦淨張海身上汙漬,又換毛巾,浸濕擰乾,走到床邊。公公依舊憤怒瞪我,左手倔強抬起。避開他目光,極其輕柔小心擦拭被單汙漬。動作緩慢專注。
病房隻剩毛巾擦布的細微聲響,公公急促的喘息似乎因我的沉默動作稍平複。
張海看我背影,看我沉默專注清理狼藉,看父親眼中怒火在沉默擦拭裡漸被迷茫疲憊取代,倔強抬起的手無力垂落……滿腔憤怒委屈如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下。巨大無力感與更深疲憊席卷。他頹然後退,靠上冰冷牆壁,雙手捂臉,肩膀無聲顫抖。
擦淨最後汙漬,將臟毛巾扔進水盆。濁黃的液體無聲擴散。直起腰,酸痛清晰傳來。走到張海身邊,不看他捂著的臉,輕輕拉他胳膊,聲音平靜無波:
“去洗洗。換件衣服。這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