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動終章)
王建軍那句“包餃子”像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沉悶的響動過後,屋裡漾開一種奇異的寂靜。婆婆摘菜的手徹底停了,濕漉漉的菜葉滴著水,在地上積了一小灘。她看著兒子的背影,眼神複雜地變了幾變,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扭身回了廚房,鍋碗瓢盆的聲響比往常重了些,卻也沒再說什麼。
小雅愣在原地,大眼睛裡驚恐未散,又添了濃濃的茫然。她無措地看向我,我朝她輕輕點頭,努力想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嘴角卻有些發僵。她接收到這模糊的信號,遲疑地、一步步挪回小隔間門口的小凳上坐下,拿起一本舊課本,卻久久沒有翻頁。
王建軍不再擺弄那些工具。他站起身,依舊背對著我們,走到窗邊,摸出煙盒,抖出一根叼在嘴上。打火機哢噠了幾聲才冒出火苗,他深吸一口,煙霧繚繞,將他緊繃的側臉輪廓模糊了幾分。他就那麼站著,望著窗外灰蒙蒙的樓宇,一口接一口地抽煙,沉默得像一塊被煙熏火燎過的石頭。
那頓餃子,最終還是在第二天晚上熱騰騰地端上了桌。王建軍真的拎回了一大塊五花肉,還有一捆碧綠的韭菜。他和麵,婆婆調餡,誰都不說話,隻有麵團撞擊盆底的悶響和刀切在案板上的篤篤聲。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小雅被按在桌前,麵前堆著小山似的餃子。她吃得極其緩慢,小口小口,像在完成一項艱巨的任務,不時偷偷抬眼覷一下爸爸的臉色。王建軍吃得很快,很響,頭也不抬,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咀嚼上。婆婆不停給小寶喂著搗碎的餃子餡,目光卻時不時掃過小雅和她麵前沒動多少的碗。
“吃不下就彆硬塞了。”婆婆終於沒忍住,語氣硬邦邦的,聽不出是關心還是不滿。
小雅筷子一抖,半個餃子掉進醋碟裡,濺起幾點油星。
王建軍猛地抬起頭,目光掃過小雅煞白的小臉和那半個浸在醋裡的餃子,眉頭又習慣性地擰緊。小雅嚇得立刻低下頭,手指緊緊攥著筷子。
就在我以為他又要發作時,他卻隻是伸過筷子,把自己碗裡一個吹涼了的、圓鼓鼓的餃子,夾到了小雅碗裡,粗聲粗氣地說:“這個不燙。”
動作依舊生硬,甚至帶著點不耐煩。但小雅卻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定住了。她看著碗裡多出來的那個餃子,又飛快地抬眼看了看爸爸,後者已經重新埋下頭,大口扒拉著碗裡的餃子,耳根卻似乎有點泛紅。
小雅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夾起那個餃子,慢慢放進嘴裡。吃著吃著,大顆大顆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砸進碗裡。她沒有出聲,隻是肩膀微微抽動,拚命壓抑著。
王建軍扒飯的動作停住了。他僵了片刻,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伸出一隻粗糙的大手,極其快速地、近乎粗暴地在她頭頂揉了一下,然後立刻收回,像是被燙到一樣。繼續埋頭,吃得越發凶猛。
那一刻,屋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堅冰碎裂般輕響了一聲。
成績單的風波,就這樣被一碗沉默的餃子囫圇吞了下去。沒有人再提起那個刺眼的“1”,但它又像一道看不見的印記,烙在了每個人的心底。
日子依舊被貧瘠和焦慮浸泡著,但某些細微的改變確實在發生。王建軍還是會為超支的水電費黑臉,但在小雅的書本費麵前,那沉默不再那麼令人窒息。他依舊更親小寶,抱他,逗他,但看向小雅時,那目光裡尖銳的隔閡淡了,多了些審視,和一些更複雜的、連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覺的東西。
小雅依舊懂事得讓人心疼,但那份懂事裡,少了幾分驚弓之鳥的恐懼,多了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她會在弟弟哭鬨時,試著拿起搖鈴逗他,會在爸爸修東西時,默默遞上一塊乾淨的抹布。她的成績依舊優異,每次拿回卷子,還是會先怯生生地看我一眼,但眼底深處,有了一點極微弱的、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渴望被看見的光。
夏深了,蟬鳴聒噪。一個星期天的黃昏,暴雨將至,悶熱難耐。王建軍在樓道口收拾廢紙板,準備明天賣掉。小雅在一旁幫忙,把散落的小紙片撿起來,疊整齊。
一陣狂風猛地灌進來,吹得紙屑亂飛。其中一張淡黃色的紙片,打著旋兒,貼在了王建軍汗濕的手臂上。他下意識地皺眉,想要拂開。
動作卻頓住了。
那是張被揉皺又展平的舊收據,背麵,用鉛筆歪歪扭扭卻又極其認真地畫著一幅畫。四個火柴小人,手拉著手。兩個高的,兩個矮的。其中一個矮的小人,紮著兩根衝天辮,辮子畫得格外用力,幾乎要戳破紙張。四個小人頭頂,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巨大的太陽,陽光用密集的短線鋪滿整個背景,每一根線都透著一種笨拙又洶湧的渴望。
畫的下麵,有一行小字,寫得一筆一畫,是小雅的字跡:
「我的家。」
王建軍就那麼站著,捏著那張廢紙,手臂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來,滴落在紙麵上,暈開一小片模糊的灰暈。他盯著那畫,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風還在吹,撩起他汗濕的頭發,露出光潔的額頭。遠處的雷聲悶悶地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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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把那張紙片小心地對折,再對折,塞進了自己臟兮兮的工作服口袋裡。然後,他彎下腰,繼續捆紮那些廢紙板,動作幅度很大,繩子勒得紙板吱呀作響。
“爸……”小雅在一旁小聲提醒,“那個……是垃圾……”
王建軍沒回頭,手下動作不停,聲音混在沉悶的雷聲和紙板的摩擦聲裡,有些模糊不清:
“嗯。知道。”
捆好最後一道繩子,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天色愈發陰沉,雨點開始零星砸下。他扭頭看了一眼還站在原地的女兒,沉默了一下,然後朝單元門的方向偏了偏頭。
“愣著乾什麼?”他的聲音依舊粗聲粗氣,卻似乎褪去了一絲慣有的焦躁,“要下雨了。回去。”
小雅抬起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黑沉沉的天,連忙小跑著跟上他的腳步。
王建軍扛起那捆沉重的廢品,走在前麵。小雅跟在他身後,保持著兩步的距離。雨點變得密集,砸在水泥地上,濺起細小的塵土。
走到單元門口,王建軍停下腳步,把肩上的東西往上掂了掂,空出的那隻手向後伸去,沒有回頭。
那隻手很大,指節粗壯,沾滿了汗漬和紙箱的褐色塵灰,就那麼突兀地、有些僵硬地停在空中,等著。
小雅愣住了,看著那隻向後伸來的、屬於爸爸的大手。
幾滴雨砸在她的睫毛上。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慢慢地、試探地,伸出自己小小的手,放了上去。
那隻大手立刻收攏,將那隻柔軟的小手完全包裹住。掌心粗糙的繭摩擦著細嫩的皮膚,溫熱,潮濕,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沒有拉她,隻是那麼握著。
然後,他扛著廢品,牽著她,一步一步,走上樓梯。腳步聲在昏暗的樓道裡重合,沉重,和輕快,悶響,和細碎,交織在一起,敲打出並不協調、卻異常堅實的節奏。
雨終於嘩啦啦地下了起來,重重敲打著玻璃窗,水痕縱橫交錯,模糊了窗外的一切。但屋裡,燈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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