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準答案謀殺案
詹姆斯·米勒胸口堵著一團火,燒得他喉嚨發緊。那張被揉皺又勉強撫平的試卷就攤在光可鑒人的紅木餐桌上,正中央那個用紅筆圈出的、刺眼的“58”分,像個咧開嘲諷大嘴的怪物。空氣裡還殘留著糖醋裡脊的甜膩氣味,但晚餐的溫馨早已被撕得粉碎。
他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重重地戳在那分數上。
“艾米麗·米勒,”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是風暴前的死寂,“解釋。我要一個解釋。你,在美國出生長大,呼吸的第一口空氣都帶著英語單詞,你現在每天晚上做夢說的還是英語!全班最後一名?這怎麼可能?!”
艾米麗垂著小腦袋,金黃色的頭發絲軟軟地搭在額前,肩膀縮著。她不敢看爸爸那雙湛藍色的、此刻盛滿怒火和難以置信的眼睛。她的手指絞著衣角,聲音細得像蚊子叫:“我…我沒有見過這樣的書啊…”
“什麼書?!”詹姆斯幾乎是在咆哮,一把抓過旁邊那本色彩鮮豔的《小學英語人教版)》。書頁在他手裡嘩啦啦地響,像是被驚嚇到的鳥雀。他胡亂翻到一頁,上麵畫著卡通人物對話,句式工整得像列隊的士兵。“看!‘hoare?’‘i’fine,thank.and?’這有什麼沒見過?!你告訴我!你牙牙學語的時候就會了!”
他的怒火裡摻雜著一種更深的東西——一種根基被動搖的惶惑。他是帶著創業成功的榮光和讓女兒擁抱她文化根脈的憧憬來到中國的,不是來接受這種荒謬的羞辱的。
艾米麗被他吼得渾身一顫,眼圈瞬間紅了。她猛地從書包裡又掏出一本習題冊,翻到一頁,推到爸爸麵前,小手指著一道被打了好大一個紅叉的選擇題,帶著哭腔喊:“那爸爸你做!你做做看!”
詹姆斯氣得發笑,一把奪過習題冊。“做就做!讓你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英語!””和“女孩ucy”在“陽光明媚的公園”裡極其乏味的對話。空格等著填入“恰當”的詞語。詹姆斯嘴角撇著,不屑地掃視,鉛筆飛快勾畫。這太簡單了,幼稚得可笑。他幾乎不假思索。
五分鐘後,他把習題冊拍回女兒麵前,“喏!全對!怎麼可能錯!”
艾米麗抽噎著,拿出老師的標準答案,小手顫巍巍地一個個指過去。第一個,詹姆斯選的“ad”;第二個,他自然填的“aittetired”,答案卻是官方唯一的“fine”;第三個,他寫了“hatsup?”,答案框裡冰冷地印著“hododo?”。
紅叉,紅叉,全是紅叉。
詹姆斯臉上的憤怒和自信一點點凍結、碎裂、剝落。他一把搶過答案,眼睛瞪得溜圓,逐字逐句地對,仿佛那些印刷體英文是來自外星文明的密碼。
“這…這不可能!”他喃喃自語,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gad’?這裡明明用‘ittetired’才是真實回答!誰整天沒事就是‘fine’?!還有這個‘hododo?’,老天,上一個世紀的人才這麼說話!”
他突然噤聲,一股冰冷的荒謬感順著脊椎爬上來。客廳裡隻剩下艾米麗壓抑的抽泣聲和掛鐘單調的滴答聲。他這位土生土長、受過頂尖教育的美國人,在他自己的母語考試裡,一敗塗地。
第二天,詹姆斯請了假,帶著兩套試卷殺氣騰騰地去了學校。王老師辦公室彌漫著淡淡的茶香和粉筆灰的味道,整潔,卻讓人莫名緊張。他儘量保持禮貌,但語氣硬得像塊石頭,他把自己的答卷和艾米麗的試卷並排放在老師辦公桌上。
“王老師,我想我需要一個解釋。我認為我和艾米麗的答案,在真實的英語語境裡完全正確。”
王老師推了推金絲眼鏡,臉上是那種見慣了此類質疑的、耐心的微笑。她拿起詹姆斯的答卷,輕輕歎了口氣,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米勒先生,我理解您的困惑。但是,”她拿起紅筆,在詹姆斯那些“自然”的答案上一個個圈點,“考試,尤其是我們的考試,它考查的是學生對知識點的掌握程度,是規範性。比如這裡,這個句型我們本學期重點學的就是‘igadto...’,所以填‘happy’就不能給分,即使意思對。這裡,回答‘hoare?’的標準反應就是‘fine,thank’,這是套路,要牢記。還有這裡,‘hododo?’是正式場合初次見麵的固定用語,必須用這個,不能用‘hatsup?’那種太隨意的表達……”
詹姆斯聽著,感覺像是在聽天書。每一個“知識點”、“規範性”、“固定用語”都像一把小錘子,敲打在他對“語言”最基本的認知上。語言難道不是用來溝通和表達真實情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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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您看,”王老師最後總結道,笑容依舊溫和,“考試有考試的規則。艾米麗可能很會‘說’英語,但她還需要學會如何‘考’英語。這需要練習和適應。”
詹姆斯張了張嘴,卻發現所有辯駁的語言在那套堅不可摧的“考試規則”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他喉嚨發乾,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他。他原來想的據理力爭,全都啞火了。
那天晚上,家裡的氣氛格外沉悶。艾米麗默默地把兩張試卷並排鋪在地板上——左邊是她那張滿是紅叉的中國期中試卷,右邊是一張從美國學校網站上下載打印的、同齡孩子的語言能力評估卷。美國的試卷上畫著表情各異的臉譜,問題是“你今天感覺如何?”,留了大片的空白讓學生自己寫畫。
詹姆斯走過去,沉重地在地板對麵坐下,目光在兩份試卷間來回移動,沉默像巨石一樣壓著。
良久,艾米麗抬起頭,碧藍的眼睛裡沒有了委屈,隻剩下一種讓詹姆斯心碎的、過早到來的清醒。她的小手指先點向中國的試卷:
“爸爸,這裡的英語,”她頓了頓,似乎在搜尋最準確的詞語,“它隻想要一個答案。”
手指緩緩移到美國的試卷上:“而這裡的英語,它想知道……我。”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鋒利的錐子,刺破了詹姆斯所有的困惑和憤怒,直抵核心。他忽然全明白了。那感覺並不豁然開朗,反而像墜入一個更冰冷的深淵。
他望著女兒,望著那雙映照著兩個世界衝突的眼睛,一股深切的悲哀湧上來,堵住了他的喉嚨。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已發不出任何聲音。窗外,城市的霓虹閃爍,映照進這個寂靜的客廳,照亮地板上那兩道涇渭分明的、關於“英語”的答案。
語言還活著,但在某些地方,它似乎已經被精心地製作成了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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