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月光一)
陳建國覺得今年的秋天格外短,仿佛夏天的熱浪剛退,冬天的尖牙就抵住了邵陽的脊背。工地上卷起的風帶著粗糲的沙塵,打在他臉上,麻乎乎的。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爬上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手電動車時,手機震了。
是女兒陳婷。
屏幕上跳出來的不是問候,是一串冰冷的、帶著驚歎號的文字,像一把生鏽的改錐,直直捅進他心窩裡。
“同學都有3000元生活費!我也要3000!一個月!你就得給我3000!沒錢養什麼孩子?!”
每一個字都砸得他眼冒金星。電動車晃了一下,他趕緊用腳撐住地,水泥灰撲簌簌落下來。得回電話。他手指哆嗦著,沾著灰白色膩子粉和暗紅鐵鏽的指甲劃拉著屏幕,好幾次才點中那個熟悉的號碼。
“喂,婷婷啊……”他聲音乾澀,試圖擠進一點輕鬆的味道,卻像破風箱一樣漏氣。
“錢呢?打不打?”女兒的聲音又尖又脆,沒有任何迂回,像玻璃碴子,“我們宿舍都三千!就我一千五!我連杯像樣的奶茶都不敢跟人家一起買!你知道我多丟人嗎?”
“婷婷,你聽爸說,家裡……”
“我不聽!你就會說家裡難家裡難!誰家不難?就我們家最難?我讀個師範,漢語言文學!以後能賺幾個錢?現在不多用點,以後更用不起!你讓媽去找個活兒乾啊!就知道在家待著!”
電話那頭傳來女孩子隱隱約約的笑鬨聲,襯得陳婷的聲音更加孤立和銳利。陳建國聽著,胃裡那點中午的饅頭鹹菜開始翻攪。他張著嘴,冷風灌進去,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邊已經掛了。忙音嘟嘟嘟地響,像催命的錘。
他握著手機,在深秋傍晚灰黃的天光裡,佝僂著背,成了一尊落滿灰塵的雕塑。
晚飯的飯桌沉默得像刑場。一碗寡淡的白菜燉粉條,一碟鹹菜,幾個饅頭。妻子李桂蘭偷偷看他臉色,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問,隻是默默給他夾了一筷子白菜。
“桂蘭,”陳建國聲音啞得厲害,“婷婷……要錢。”
李桂蘭的手一顫,筷子碰到碗邊,發出細微的清脆一響。“要……多少?”
“三千。一個月。”
女人手裡的筷子徹底掉在了桌上。她愣了幾秒,猛地站起身走到廚房門口,背對著他,肩膀開始劇烈地抖動。沒有哭聲,隻有壓抑到極致的、斷斷續續的抽氣。那背影瘦削,肩膀凸起,像兩片枯乾的葉子。
陳建國沒過去。他低下頭,看著碗裡清湯寡水的水煮白菜,視野一點點模糊。
夜裡,他摸出那個卷了邊的舊筆記本。攤開,一支快沒水的圓珠筆,在昏黃的燈下開始算。收入:工資六千,這個月加班多,也許能多個三五百。支出:房貸兩千,雷打不動;水電煤氣費大概三百;米麵油鹽菜,再怎麼省,一千塊要的;桂蘭那老毛病的藥,四百;婷婷生活費一千五……他筆尖頓住了。原本那一千五,是他牙縫裡省出來的。再加一千五?從哪裡來?
他盯著那串數字,它們像螞蟻一樣爬行,組合成一張巨大的、喘不過氣的網,把他死死纏在中間。他忽然想起婷婷小時候,騎在他脖子上,用軟軟糯糯的聲音說:“爸爸,我長大了賺好多好多錢,給你和媽媽買大房子!”那時她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滿了星星。
現在的星星,大概需要三千塊錢一個月,才能看得見了。
第二天,陳建國去找了工頭。吞吞吐吐,老臉臊得通紅,問有沒有更來錢的活兒。工頭瞥他一眼:“老陳,不是我說你,你這歲數了,重活扛得住?後頭小年輕嗷嗷叫著等活兒呢。”
“我行!我肯定行!”陳建國急急地表態,恨不得當場捶兩下胸口證明自己。
於是,他接下了給新樓盤外牆刷漆的活兒。綁著安全繩,吊在幾十米高的地方,秋風像刀子一樣刮過來,鑽進他領口袖口。油漆味熏得人頭暈眼花,一天下來,胳膊酸得抬不起來。但一天能多掙八十塊。
李桂蘭也動起來了。她沒什麼文化,身體又弱,最後托人介紹,去了一家環衛公司,淩晨四點起床,掃大街。第一天回來,臉凍得青紫,手指關節腫得像胡蘿卜,倒在床上半天起不來。陳建國看著,心裡像被滾油煎了一遍。
他們誰也沒再給陳婷打電話。隻是在下個月初,陳建國咬咬牙,把自己和妻子新掙的那點血汗錢,加上原本的生活費,湊足了三千塊,打了過去。彙款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時,他感覺不到一絲輕鬆,隻有一種被徹底榨乾了的虛脫。
錢彙過去後,手機安靜了。沒有收到“謝謝”,也沒有“收到了”。
日子在沉重的喘息裡又爬過一個月。邵陽下了第一場冬雨,陰冷潮濕。陳建國感冒了,頭暈鼻塞,但不敢歇工。李桂蘭的咳嗽也斷斷續續沒好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