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的位置三）
時光如水，悄然流過半年。小區裡的銀杏樹葉黃了又落，如今光禿的枝椏上已積了薄薄一層冬雪。
王建國依舊在那個保安的崗位上，穿著厚實的冬季製服，在崗亭與巡邏路上來回。這半年，他儼然成了小區的一道風景線。誰家快遞到了暫時沒人收，都樂意放他那兒；哪家老人需要搬點重物，總能看到他搭把手的身影；就連最調皮的孩子，見到他也會乖乖喊一聲“王爺爺”。這份工作，他乾得越來越得心應手，也越來越投入。那份每月兩千九的薪水，他幾乎沒怎麼動，都存了起來，說是給未來的孫子攢著。
李建國呢，也徹底適應了退休生活。他的棋藝精進了不少，鳥也養得越發精神，甚至還跟著老伴兒學會了發麵蒸饅頭，雖然第一次以失敗告終，堿放多了，饅頭黃得像個窩窩頭，惹得全家笑了好幾天。他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舒展開了，那種由內而外的鬆弛感，是過去幾十年在車間裡從未有過的。他偶爾還會和王建國在門口聊幾句，聽老同學說說工作中的趣事，自己也分享點養花遛鳥的心得，兩人各得其樂，仿佛走在兩條並行不悖的軌道上，都找到了各自的安穩。
然而，生活的軌跡總會被突如其來的牽掛打亂。
一個周日的晚上，王建國剛結束一輪巡邏，回到崗亭搓著凍得發僵的手，手機響了。是他兒子從另一個城市打來的。
“爸，”兒子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又透著喜悅，“跟您說個事，小靜兒媳）檢查了，二胎，快六個月了，反應比懷老大的時候大點。”
王建國心裡一緊，連忙問：“人沒事吧？需要啥不？”
“人沒事，就是需要人照顧。我這邊林業局年底事多，經常要下鄉，小靜在稅務局上班也忙，馬上又要到報稅期了……我們商量著，”兒子頓了頓，語氣變得懇切，“想請您和媽過來跟我們一塊住。您不是也快交接班了嗎？過來幫我們做做飯，讓小靜能安心備產。等孩子生了，還得指望您二老幫著帶帶孫子呢。”
電話這頭，王建國沉默了。崗亭的玻璃窗上蒙著一層白霧，窗外是小區萬家燈火，溫暖而寧靜。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身上這件穿了半年的保安製服，領口已經被磨得有些發軟。他喜歡這裡，喜歡這份工作帶來的充實感和被需要的感覺。可是，電話那頭，是兒子的期盼，是即將出生的孫輩，是血脈相連的責任，是更具體、更無法推卸的“被需要”。
“……行，我知道了。”王建國的聲音有些沙啞，“我跟你媽商量一下，這邊工作也得交接清楚。”
掛了電話，他在狹小的崗亭裡坐了很久。取暖器發出嗡嗡的輕響，陪伴著他的沉默。他想起這半年來，每天和進出小區的業主打招呼，幫晚歸的年輕人留門，下雨天提醒大家收衣服……這些微不足道的瑣事，早已編織進他退休生活的肌理，成了習慣。要驟然割舍，心裡頭竟像空了一塊。
第二天，王建國就去物業辦公室說明了情況，提出了離職。經理很是惋惜，挽留了幾句，見他心意已決，便讓他做到月底，完成交接。
消息很快就在相熟的老夥計們中間傳開了。李建國是從老伴兒那裡聽說的，王阿姨在菜市場遇到了王建國的愛人。
“老王要走了？”李建國有些意外，放下手裡的噴壺，陽台上的幾盆綠蘿長得正旺。
“嗯，要去兒子那兒帶孫子了。”王阿姨一邊摘菜一邊說，“他愛人說，老王有點舍不得這保安的活兒，可沒辦法，兒子那邊更需要他。”
李建國沒說話，走到窗邊，望向小區門口。王建國正筆直地站在崗亭外，嗬著白氣，指揮一輛臨時進入的車輛登記。那身影，在冬日的寒風中，依舊儘責，卻似乎透出了一絲不同以往的意味。那是一種即將卸任的、混合著留戀與決然的複雜氣息。
李建國忽然深刻地意識到，所謂“位置”，無論是物理上的一個崗亭，還是人生中的一個角色，從來都不是固定不變的。它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空出來，又會被新的人填上。王建國離開了保安的位置，要去填補“祖父”和“依靠”的位置。而他自己，堅守著這個“閒散老人”的位置，何嘗不也是一種選擇下的堅守？
月底最後一天，王建國值完最後一個夜班。清晨，天色微亮，他仔細地打掃了崗亭，將物品歸置整齊，把那張坐著看了半年風景的椅子擺正。他脫下那身洗得乾乾淨淨的保安製服，輕輕撫平上麵的褶皺，然後換上了自己的棉服。
來接早班的同事已經到了。王建國把鑰匙、對講機等物品一一交接清楚，拍了拍同事的肩膀：“以後這兒，就辛苦你了。”
他拎著自己簡單的行李，走出崗亭。一抬頭，看見李建國提著鳥籠，站在不遠處，像是在特意等他。
“走了？”李建國問。
“走了。”王建國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堆疊起來。
“去了好，帶孫子是大事，享天倫之樂。”李建國說道，“這邊……放心吧。”
“有啥不放心的。”王建國擺擺手，目光最後掃過那個熟悉的崗亭，那個他站了半年的位置，“老李，我算是明白了，人這輩子，就是從一個位置，換到另一個位置。哪個位置該使勁，哪個位置該放鬆，心裡得有杆秤。”
李建國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兩個老夥伴，在晨曦中簡單道彆。王建國轉身，走向小區大門，身影漸漸消失在冬晨的清冷空氣裡。他走向了另一個城市，另一個家庭，另一個需要他的“位置”。
李建國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再次空出來的保安崗位。物業大概很快又會貼上新的招聘啟事吧？會有下一個“張建國”或者“劉建國”來坐在那裡。
他提起鳥籠，畫眉在裡麵清脆地叫了一聲。他慢慢地、穩穩地，走向他選擇並堅守的那個位置——那個充滿生活煙火氣、屬於他自己的寧靜角落。他知道，這才是他當下最應該，也最願意堅守的“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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