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餅人生一）
天還沒亮，湘西州吉首市的空氣裡還殘留著夜露的濕潤，趙金草已經點亮了她那不足十平米的燒餅店。
四點三十分，生物鐘比鬨鐘更準時地喚醒了她。
和麵、調餡、生火，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刻在骨子裡的記憶，不需要思考，隻需要重複。十二年了，四千多個清晨，這座城市大多時候還在沉睡，而她的爐火已經燃起。
“金草，這麼早啊！”隔壁米粉店的老板打著哈欠開門，看見她已經把第一鍋燒餅貼進了爐子裡。
“李叔早，學生們快下早自習了，得趕在他們出來前做好第一鍋。”金草擦了擦額角的汗，手上的老繭在燈下泛著白光。
三十三歲的她，看上去比同齡人蒼老許多。長年與爐火為伴，使她的皮膚粗糙暗沉，眼角也已爬上了細紋。那雙本該細膩的手，布滿了燙傷的疤痕和老繭。
清晨六點，第一波顧客湧入了小店。
“兩個榨菜燒餅，一個甜的！”
“好嘞，拿好，小心燙。”
金草熟練地裝袋、收錢，動作行雲流水。在她身後，三名雇來的幫手各自忙碌著——一個和麵，一個調餡，一個看爐。他們都是從鄉下進城謀生的年輕人，金草給了他們比彆處高一點的工資。
“老板，你這一天能做多少燒餅啊？”一個新來的顧客好奇地問。
“三千張左右。”金草簡短回答，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減慢。
“三千張？從早到晚不得歇啊！”
金草隻是笑了笑，沒有接話。她心裡清楚，不是三千張，是必須做到三千張。少一張，就少一份錢，少一份給家裡的保障。
中午一點到兩點是難得的清閒時刻，金草會利用這段時間清點早上的收入，然後小心地把錢裝進那個用了多年的帆布包裡。拉鏈已經壞了，她用一根紅繩係著。
“金草姐，你不留點錢給自己買件新衣服嗎？”店裡最年輕的幫手小芳忍不住問，“你那件毛衣，袖口都磨出線頭了。”
金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袖，無所謂地笑了笑：“沒事，在店裡乾活，穿那麼好乾嘛，一會兒就弄臟了。”
小芳欲言又止，最終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她來店裡工作兩年，從未見過金草給自己買過一件新衣服，更彆提化妝品了。金草唯一的“奢侈品”，是去年生日時給自己買的一支護手霜——因為手上的裂口實在太疼了。
下午四點，金草的手機響了。是母親。
“金草啊，明天你弟弟要帶女朋友回來看看，你得準備個紅包，越大越好，不能讓人家瞧不起咱們。”
“媽，我知道了。”
“店裡這個月的租金收了嗎？你弟弟那邊房貸這個月要還了。”
“收了，我明天就去銀行轉過去。”
“好，好，還是你懂事。你說你要是結婚了，這些錢不就到不了家裡了嗎？媽當初勸你彆結婚是對的...”
金草默默聽著，手上的麵團被捏得變了形。
掛掉電話後，她望著爐火發了好一會兒呆。二十歲那年，她曾有一個戀人，是隔壁鎮上來城裡學手藝的小夥子。兩人情投意合，甚至談到了結婚。但父母堅決反對，母親以死相逼，說她是家裡唯一的希望，嫁人了誰來幫襯弟弟？
最終，她選擇了分手，從此再沒談過戀愛。時間是奢侈品，戀愛更是，她消費不起。
晚上八點，最後一波下班族買走了當天的第2876個燒餅。金草開始收拾店麵，準備打烊。
“金草姐，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們來收拾。”小芳體貼地說。
金草搖搖頭：“你們回去吧，明天還要早起。”
當店裡隻剩下她一個人時，她終於可以坐下來，捶捶酸痛的後背和雙腿。十二年的站立勞作，讓她的膝蓋出現了問題，每逢陰雨天就疼得厲害，但她從未對家人提起。
牆上掛著一張全家福，是去年春節拍的。照片上，父母笑容滿麵，弟弟摟著新買的車鑰匙，意氣風發。而她站在最邊上，穿著那件已經洗得發白的紅外套，那是她四年前買的最後一件新衣服。
她記得拍照那天，弟弟帶著女朋友第一次回家。那女孩一身名牌，手上拎的包據說值好幾千。飯桌上，父母不停地給女孩夾菜，語氣裡滿是討好。
“這是我姐，在城裡開燒餅店，生意可好了。”弟弟介紹她時，語氣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
飯後，母親把她拉到廚房：“你看，你弟弟能有今天，全靠你。等他結了婚，你也就輕鬆了。”
她當時信了。但現在弟弟有了房，有了車，馬上就要結婚，她卻依然看不到輕鬆的儘頭。
第二天，弟弟趙金寶帶著女友來了店裡。女孩妝容精致，衣著時尚，站在滿是麵粉的燒餅店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姐，這是小雅。小雅，這就是我常提起的姐姐，咱們家的頂梁柱。”金寶笑著說，語氣輕鬆自然。
金草忙擦了擦手，從櫃台下拿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紅包：“小雅，第一次見麵，一點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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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雅接過，輕輕捏了捏厚度，臉上露出了笑容：“謝謝姐姐。金寶老說你做的燒餅是全湘西最好吃的，今天終於嘗到了。”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金草連聲說，心裡有一絲暖意。
金寶環顧了一下小店，看似隨意地說：“姐，我看你這店生意這麼好，不如過戶到我名下吧？我現在做點小生意，能幫你擴大經營。而且馬上就要結婚了，名下有個實體產業，說起來也好聽點。”
金草愣住了，她沒想到弟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這店...是我唯一的收入來源。”她輕聲說。
“哎呀，過戶後還是你經營啊！我就是掛個名而已。你不相信我？”金寶的語氣帶著受傷的意味。
當晚，父母的電話接踵而至。
“金草，你就把店過戶給弟弟吧，他都開口了。”
“媽，我不是不願意，隻是...”
“隻是什麼？他是你親弟弟！將來他好了，能不照顧你嗎？你都這個年紀了，難不成還能嫁出去？最後不還得靠弟弟養老？”
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尖銳刺耳，金草把話筒拿遠了些，眼裡噙著淚水，卻倔強地不讓它流下來。
最終，她還是答應了。過戶手續辦得很快，不到一周，這家經營了十二年的燒餅店，名義上已經不屬於她了。
過戶那天，弟弟摟著她的肩膀說：“姐，謝謝你。你放心，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金草點點頭，心裡空落落的。
接下來的日子仿佛沒有什麼變化，她依然每天四點半起床，晚上十一點睡覺，依然每天做著三千張燒餅。隻是，現在店裡的收入不再全部經過她的手，弟弟每隔幾天會來收一次錢，然後給她一點生活費。
“姐，這些錢你先用著，不夠再跟我說。”金寶每次都會說同樣的話。
金草默默地接過那些錢，從不抱怨。她依然穿著舊衣服，依然不舍得為自己多花一分錢。
轉變發生在一個雨天。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顧客比平時少了許多。下午三點，金草終於有空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她無意中打開手機，看到了弟弟剛發的朋友圈。
一組照片中，弟弟和小雅在一家高檔餐廳用餐，桌上擺著精致的菜肴和紅酒。小雅手上拎著一個嶄新的奢侈品包，配文是：“老婆開心，一切都值得。”
金草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心裡算著一頓飯的錢相當於她賣多少燒餅。算著算著，她突然覺得胸口發悶，一股說不清的滋味湧上心頭。
就在這時，一位老顧客冒著雨跑進店裡。
“老板娘，來兩個燒餅！”那位中年女子一邊收傘一邊說，“哎，你這燒餅真是我吃過最好的，十二年了，味道從來沒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