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金的三種說法
陳玉梅站在小區花園的銀杏樹下,手裡捏著那張剛取出來的養老金到賬短信,數字像烙印一樣刻在她眼裡:5500。不多不少,剛好夠她在這座省城維持體麵生活,卻又不足以在老年大學的茶話會上挺直腰板。
“玉梅,又去銀行了?”趙阿姨洪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那件繡著牡丹的真絲襯衫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陳玉梅迅速將手機塞回口袋,轉身時臉上已掛上恰到好處的微笑:“是啊,月初了嘛。”
“說起來,你家老張走得早,你這退休金夠用嗎?”趙阿姨走近,金耳環一晃一晃,“我現在每個月七千八,我女兒還總貼補我,說讓我想吃什麼買什麼,彆省著。”
陳玉梅嘴角的弧度絲毫未變,眼神卻飄向那片開始發黃的銀杏葉。她想起上個月社區組織的老年旅遊,趙阿姨在車上大聲談論自己新買的按摩椅,價值一萬二。當時王伯伯接話說他兒子給他買了更貴的,趙阿姨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我啊,每月七千五。”陳玉梅聲音平和,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夠用了,孩子們也不容易。”
“七千五?”趙阿姨的眼睛微微睜大,隨即又眯起來,“那還不錯嘛。不過現在物價漲得快,我上個月看中的一件外套就要兩千多。”
陳玉梅點點頭,既不反駁也不附和。她太熟悉這套遊戲規則——在這個住滿退休教師、小公務員和國企工人的小區裡,退休金是隱形的勳章,是社交場上的通行證。大家心照不宣地玩著這個遊戲,把數字往高處說,卻又不能高到離譜。七千五,正好處於中上遊,既不會讓人輕視,也不會惹人嫉妒。
她看著趙阿姨又開始炫耀新買的手鐲,心裡泛起一絲苦澀。這苦澀不是為了那虛報的兩千元,而是為了這個不得不參與的遊戲本身。
周末,陳玉梅坐了兩個小時大巴回到鄉下老家。村口那棵老槐樹比記憶中又歪斜了幾分,樹下的表叔正蹲在地上抽旱煙。
“玉梅回來啦!”表叔站起身,皺紋裡堆滿笑意,“在城裡住慣的人,還記得回咱這窮地方看看。”
“看您說的,我這不是想家了嗎?”陳玉梅把手裡拎的糕點遞過去,“叔,這是我特意給您買的核桃酥,軟乎,您牙口不好也能吃。”
表叔接過糕點,眼睛卻瞟向她手裡的包:“還是你有心啊。聽說你退休了,現在每月能拿不少錢吧?”
陳玉梅扶了扶老槐樹粗糙的樹乾,想起小時候和表叔家的孩子們一起爬樹摘槐花的場景。那時表叔家總接濟他們這些窮親戚,一碗玉米麵,幾個紅薯,都是情分。
“哪有多少,就兩千塊。”她輕聲說,聲音裡帶著恰到好處的無奈,“剛夠吃飯穿衣。”
表叔臉上的表情鬆弛下來,甚至多了幾分親近:“那也不錯了!咱村裡老劉頭,以前在縣裡當會計,退休金才一千八呢。你這在城裡住著,兩千塊夠花嗎?”
“省著點,夠了。”陳玉梅笑笑,“比不上您種的那片菜園子,自給自足。”
表叔終於開懷笑起來,拉著她往村裡走:“今晚來家吃飯,你嬸子剛殺了隻雞。”
陳玉梅跟在表叔身後,看著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襯衫,心裡明白,在這裡,兩千比七千五更合適。
回到家那天晚上,女兒小滿來看她,帶來了一盒桂花糕。
“媽,趙阿姨說您退休金七千五呢,我怎麼記得是五千多?”小滿一邊泡茶一邊問。
陳玉梅正在修剪陽台上的茉莉花,聽到這話,剪刀頓了一下。
“在鄉下,表叔問我,我說兩千。”她繼續修剪著花枝,“你覺得媽媽虛偽嗎?”
小滿愣住了,隨即笑起來:“媽,您這是人情世故的高手啊。”
陳玉梅放下剪刀,望向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像無數個真假難辨的退休金數字,在不同的場合閃爍著不同的光。